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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第七十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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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御医坊之后月九方逐渐见识到了另一些事。
御医坊不是只为维护王上而立,三宫六院的种种医疗、保健、甚至葆颜驻容都涵盖其中,同时肩负了汇集天阳国各州县顽疾统一研方抗病的任务。
按说宫中贵妃王嗣养尊处优,即使突发急症也不会占用太多精力与财力,而泱泱大国土地从浛雨终年树到天雪流冰河,各地有不同疾疫,急发流行的,长久难根除的,水土毒瘴引起的,毒虫野兽传播的,还有只在某一宗族间发病而足以灭掉一座村寨的,等等等等,这些亟待医师解决的却难以得到正视。
村镇中一份报告新发疫病的官折想上达天听须经层层呈递,而这中间要经历的官员不计其数,有些折子是老郎中费尽心血总结而出的,却在胥吏投递过程中遭淋毁遗失;有些州官为了政绩好看不愿让治下疫病的消息传布出去便将折子扣下;有的折子传到国都被认为是不重要的情况而筛除;有的则是明明到了御医坊却无人愿接。
因为要根治这样的顽疾不仅要上奏王上请下专资,还需国手们深入僻远环境恶劣的地方,光水土不服就是个大问题,而且一去数年光阴,国都中风云变幻,说不定回来时自己的位置早被取代,为了多出的一点点官俸搭上十几载寒窗之功与远大前程实在不值。
与之相反,在御医坊中为内宫娘娘研制一套美容养颜的补品加手法只需要旬月时间和一点简单的医理却能收到不少私相馈赠,更出色的甚至会受王上封赏,升官赐宅者也不在少数。这样巨大的反差之下又能有多少人把目光投向遥远的矿底山巅,密林荒洲?
大家都不去做的事自己也不要做了,不要显得太扎眼,平平安安地攒钱资助大师兄的医馆便是。月九方以为随波逐流就能安然渡日,可一次深夜发生的事件彻底打破了这虚伪的祥和。
“就是他,带走!!”
“马首领,我冤枉啊,我真没有毒害王子殿下!!!”
隔巷传来怒声呵斥与凄厉的惨叫,惊得月九方自药案上坐起,怎么了?!屋中只他一人值守,好在灯火通明显得没那么恐怖。外面撕心裂肺的叫喊声不停让人寒毛直立。
未等月九方反应过来屋门便被人粗暴踹开,十几名壮汉瞬间冲进屋中将各出口封锁,“你是月九方?”
月九方受惊跌坐在地,“我……我是。”
“带走!”一声令下,瘦弱的月九方便被扳住手腕戴上镣铐架起带出了屋子。
屋外浓云滚滚不见月,只有宫灯微微亮着洒下一缕缕弱光。
月九方被暴力押到刚遭逮捕的同僚身边,双膝遭猛踢不得不跪下。
“九方,九方……”同僚白理树颤抖着叫他。
“理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月九方费力仰起头。
可不等回答他们便被强行戴上枷锁带离了御医坊,一路向东朝宫内而去。
宫中千灯如昼,无人敢入眠,宫人们跪成一片在暴怒的王上面前。
“人抓来没有!怎么如此拖沓,再拖下去全给我斩了!”一声怒斥刚落,月九方与白理树被推进殿门。
“禀王上,就是这二人。”侍卫退到一边。
“好啊,终于来了!”王走到两人身前,白理树瑟瑟发抖,月九方不明情况。
“臣月九方叩见王上。”虽内心惊惧礼数还是不能不顾。
王以脚尖挑起月九方的下巴,“你就是月九方?”
月九方:“正是微臣。”
王一抬脚将月九方踹翻在地,“那这个想必是白理树了。”走到一边看着颤缩在地的白理树,“白理树,你知罪吗?”
白理树以头叩于地不敢直应王上,“臣,臣,臣不知啊……”
“不知?”王一把抓过托盘上的药包扔在他头上,药包骨碌碌滚到他眼前,正是白天送入宫中的止咳药。
白理树被枷锁拷住的双手费力捡起药包,“这……”
王:“这是你送进来的吧。”
白理树:“不敢欺瞒王上,这是臣今日巳时送入宫的。”
王:“药是谁配的?”
白理树颤抖着:“是,是微臣……”
王上转向月九方,“你是药监?”
月九方才从地上爬起又含着血俯身跪回原位,“正是微臣。”
王:“王子喝了这药呕血昏迷现不省人事,据风国医察看,这药包中有裂心草!”
“!”裂心草这种内服剧毒的药草怎么会出现在止咳药中?!白理树就是再糊涂也不至于做出此事,这一定是有人动了手脚。月九方的脑子飞速运转却因平时关心内宫之事太少而对下毒之人完全没有头绪。
王上见二人都无反应,勃然大怒转过身来,“说话啊!都哑巴了?!”
白理树仍然坚称自己没有下毒。
月九方跪行上前解释道:“王上,御医坊出药有严格的程序,今日之药是先由白御医开方微臣审核药方无误后由白御医抓药,且药配好之后由微臣再次验看,经专人试药确认无毒才送进内宫。并且按照规矩,王子贵妃服药之前还要经内宫侍婢二次试药,如此严格的防控之下就是臣二人想下毒也无法过这最后的一关!请王上明察。”说罢叩首于地静待王命杀放。
宫内寂静了片刻,月九方的心都要跳出胸腔了。
“二次试药?”王一入东宫便听说太子中毒昏迷性命难保,狂怒之下竟忘记了除了御医坊以外宫中自有防护,质问侍婢,“今日太子所服之药可有经人先试?”
跪伏侍婢战战兢兢,“回,回王上,没有……”
“贱婢!”王抓起案上茶杯一把摔到侍婢头上瞬间将人砸倒,侍婢头破血流也不敢出声赶紧爬起再跪伏。
王怒火中烧,“来人,把这个贱婢拖出去凌迟处死,把这两个疑犯关进天牢严刑拷打!一定要给我查出真相!!!”
“王上饶命啊!!!”侍婢被拖拽着一路惨叫求饶,过门槛时下巴狠狠撞上实木,顷刻满嘴鲜血,颌裂牙落。
月九方与白理树也被推搡着押出去,白理树大喊冤枉,月九方却为暂时保住一命而稍觉庆幸,只是王上真的会追查吗。内宫之事利益错综复杂,谁说自己与白理树不会成为替死鬼……
被押去天牢的路上乌云闭月,若是初入御医坊的月九方一定会悲痛,绝望又委屈难平,恨不得以头抢地自杀证明清白。现在不同了,见过太多纷争、勾结、冤屈。这半城宫禁深似海,普通人就是落水也不会激起半个浪花,与其拼命挣扎奢望得救不如闭眼听从命运的安排。
八日严刑之下月九方只剩下一口气,浑身上下没一处全皮,连嗓子也被热油灌哑。蜷缩在肮脏的干草上自己与地烂成一片,分不清这臭味是前人血污留下的还是自己身上发出的。
无数次逼问,无数次回答。没做的事就是没做,屈打成招,不可能。三天之前趁刑卒休息之际将双手伸进滚烫的炭盆熔掉了指纹掌纹,就是为防这些人趁自己昏迷之际按手画押。
我月九方不是一个人,我若是伏罪而死,我的家人我的师友统统连坐活不了!
王上真的在追查吗,自己会不会死在牢里作为答案?身死之后会被王和上面的人怎样编排?真正的凶手会不会穷追不舍地陷害最终斩草除根?不敢想,不敢想……
师兄,九方好想见你啊。不知怎么想起南志亭,月九方的泪再也忍不住从脓糊的眼角滴落而下,这八日严刑都没有拷问出的泪。
若是师兄见到自己这副样子一定会心疼死吧,他心那么软……好想让师兄来救治自己啊,骨,肌,皮,眼耳口鼻……
不,如果真相一直不明那师兄也会处在危险之中,别说他一介草民到不了这天牢,就是来了自己也得假装和他划清界限,毕竟他什么错都没做……
……自己不也是吗,什么错都没做,沦落至斯。
想着想着迷迷昏死过去。
再醒来时是被架起跪于地,有人拽着他散乱的头发将头按在地面。
这又是什么酷刑?正准备提起最后一口气扛刑,头上却响起念诏书的声音。
宣旨宦官声音尖细刺耳,正与耳鸣呜呜成一片,着实一个字也辨不清。过了很久声音停了,月九方被一左一右架起走出了牢门。
这个距离,是刑场?迷离之中月九方想抬头看一眼状况,可颈后肿胀实在动不了。
终于,两个狱卒狠狠一扔,把月九方摔在了石板地上。
很久很久,没有断头刀落下。
直至有人陆续围上来,月九方才察觉,自己可能是被释放了。
曾经家族的荣耀,师门的表率就这样衣衫褴褛满身血污脓臭地被扔在天牢前的大道上任人围观。男人们指指点点,妇女则避之不及,有孩童胆子大凑上前来看笑话,笑骂:“臭乞丐,臭乞丐,不要脸的臭乞丐!”在他们眼中这样的人可不就是乞丐吗。
月九方无力也无意反驳,只静待家人来将自己带回去。
等了很久,直到天色渐黑也没人来寻。
此时国都天气转热,这样一副身躯经过一天的搁放已经找来苍蝇满天飞。不,不,我还没死,我还没死!!想抬手赶苍蝇都抬不起,也不知是不是手筋断了……
天越来越暗,来往行人也越来越少,忽然有脚步声靠近,月九方还以为终于等到了家人来接,没想到响起的却是几个熟悉的童声,是白天那几个孩童。
其中一孩童凑上前,“他怎么还在这?”
孩童乙:“你们闻,他身上真臭。”
孩童丙:“是啊是啊,都招苍蝇了,真邋遢!”又是一阵嘲笑。
最先来的孩童突然露出坏笑,“看他都这么脏了,要不咱们给他洗洗?”
接着爆发出欢笑,“好啊好啊!”另外两个孩童附和着。
月九方耳鸣未褪,不明白他们在欢叫什么,然而下一秒便被突如其来的水柱堵住了口鼻。
不是水,是三个孩童解开裤子在往他脸上撒尿。
他们一边撒尿一边吹着口哨欢叫,口中粗鄙之语不断。
“滚开!”低哑的喉咙中传出一声毫无威慑的怒吼,在孩子们看来还不如乳猫咪叫。
“什么玩意!”其中一孩童提上裤子狠狠给了他一脚,“别管他了,到别处玩去!”于是几人又一溜烟跑开了。
人跑远了,留下满身骚臭的月九方在原地口鼻中呛了尿剧烈咳嗽,他从没有想过自己会有今天,瘫趴街头像条废狗任几个黄毛小童凌辱。如果说刚出牢门时还有丝感激王上最终查清了真相,那现在对他就是无边的仇恨!昏庸的暴君不问是非,任酷吏暴刑逼供打废了自己!
口鼻渐被风吹干,只是骚臭未去。这样落魄污秽不堪,一会儿父亲来接时可怎么办……月九方至此都不想因自己折辱了为官几十载的父亲。
担心是多余的,直到夜深更鼓起,也没有见一人来接他。
怎么回事?按照惯例这种事一旦查清不都会在放人的同时通知家眷的吗,为什么父亲还不来?是公务繁忙脱不开身吗?派一两个家丁来也行啊!就是被拽着两只脚拖走月九方也一刻不想再在此待下去了。
夜里值守天牢大门的小吏都换了好几班,丝毫没有人来的迹象。
是爹嫌我丢脸了吗?是吧。
月九方趴在冰凉的石板上再疲累也睡不着。如果嫌丢脸那不是趁夜间来拖走正好吗,谁也看不到。
想着想着,熬着熬着……
轰隆轰隆的声音自耳边响起,是车轮!月九方从迷蒙中清醒过来,是爹吗?
“九方!”拖车之人奋力走着最后两步,随即瘫跪在月九方身侧。
“九方,九方你受委屈了,我借这板车费了些时间。”那人跑得气喘吁吁。
是大师兄!月九方难以置信地侧过头,正见南志亭满头大汗,虎口上被绳子勒出深深的印痕。再看他身后,是一辆拉面粉的板车,车上铺着师兄唯一一床被子,看上去满是补丁却很柔软。
怎么,连师兄都知道了,从郊外赶了过来,那爹爹为什么……月九方不得不相信了。
“九方,你别怕,师兄来了,我立刻带你回播青坊疗伤。”南志亭喘息着撑地安慰月九方,其实在听到消息之后他立即就赶去了月府,想告知月父九方出狱之事,并希望他们尽力提供舒适的车马给重伤的月九方以免他受二次创伤。可老爷子的态度令他惊愕,他不仅不出车马人手来接,还不想认这个险些牵连全家的灾星孽子。
无奈之下南志亭只得跑回镇中问之前看过诊的乡亲借来了他们平时往城里大户人家送面送菜用的板车,又一路飞奔而来丝毫不敢耽搁。
“九方,”南志亭从车上取下水袋,“渴不渴?”轻握住月九方的肩膀,将他慢慢翻转过来,托住他的后背将他扶起,“抿一口润润嘴。”
“不,脏,脏……”月九方在南志亭怀里虚弱地挣扎。
“九方,这水囊是新的,不脏。”南志亭柔声安慰他,水囊也确实是医馆中新添的。
月九方流着泪,“师兄,我脏……”他一定闻到自己身上的骚臭与腐烂味儿了。
闻言南志亭鼻头一酸,眼泪竟也止不住流出,“不!九方不脏,九方不脏!九方是最干净善良的孩子!”
将水囊凑到月九方嘴边,他流着泪吸进一口。
清水,这样甘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