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谋·清与程》关由一

14、墨竹余烬

　　药汁的苦涩在舌尖蔓延，却远不及心底那片荒芜的万分之一。程鹤景咽下最后一口药，避开了沈凝清欲再擦拭他嘴角的手。

　　“多谢。”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却褪去了些许冰碴，多了几分复杂的疲惫。他重新躺下，背对着她，将自己再次裹入沉默的硬壳之中。只是那背影，不再是最初的空茫，也不再是得知噩耗时的剧烈崩溃，而是一种沉重的、背负着一切的隐忍。

　　沈凝清没有打扰他。她知道，他需要时间去消化、去适应这具被逆轮回重塑的身体，以及那颗被残酷现实碾碎后又强行拼凑起来的心。

　　她默默收拾好药碗，对沈凝玄使了个眼色，两人悄然退到密室角落。

　　“路引和文牒，最快明日黄昏可到手。”沈凝玄声音压得极低，眉宇间忧色不减，“但清儿，你可想清楚了？北境路途遥远，关隘盘查日严，他伤势未愈，一旦……”

　　“二哥，我明白。”沈凝清眼神坚定，“但留在京城，他只有死路一条。出去，尚有一线生机。况且，”她顿了顿，声音更轻，“他现在的状态……我不放心他一个人。”

　　沈凝玄看着妹妹眼中不容动摇的决心，深知再劝无用，只得重重叹了口气：“我会尽力安排最稳妥的路线和身份。你们离京后，一切便只能靠自己了。”他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巧的锦囊递给沈凝清，“里面有些应急的金叶子和我大理寺的密令符，或许关键时刻能派上用场。记住，遇事莫要强出头，安全第一。”

　　“嗯。”沈凝清接过，紧紧攥在手心。

　　沈凝玄又交代了几句接头暗号和注意事项，便匆匆离去，他必须赶在天亮前安排好一切。

　　密室重归寂静。

　　沈凝清走回床边，发现程鹤景并未睡着，他只是睁着眼，望着冰冷的石壁，不知在想什么。空气中弥漫着他身上清冽的墨竹香，只是这香气如今仿佛蒙上了一层灰烬，带着劫后余生的苍凉。

　　她拿起一旁温着的清水，递过去。

　　他沉默地接过，喝了几口，递还给她时，目光在她略显苍白的脸上停留了一瞬。

　　“……连累你了。”他忽然开口，声音低哑。

　　沈凝清微微一怔，随即摇头：“是我自己的选择。”

　　“为什么？”他问，目光里带着一丝真实的困惑，仿佛无法理解她为何要为自己涉险。

　　为什么？沈凝清自己也说不清。是因为宫廊下他让她“快走”时的决绝？是因为他跌落院中时那句无意识的“添麻烦了”？还是因为……仅仅因为他是程鹤景？

　　她垂下眼睫，轻声道：“或许是因为，我相信程伯伯是清白的。我相信你，不是罪人。”

　　程鹤景的身体似乎僵硬了一下。他闭上眼，喉结剧烈地滚动，像是在极力压抑着什么。许久，他才缓缓睁开眼，眼底那片冰封的寒潭之下，似有暗流汹涌。

　　“清白……”他重复着这两个字，唇角勾起一抹极淡、却冰冷刺骨的弧度，“这世上，唯有胜负，何来清白。”

　　他的话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悲凉和愤世嫉俗，听得沈凝清心头一酸。

　　“即便如此，”她抬起头，目光清亮地直视他，“我也选择相信你。”

　　程鹤景定定地看着她，看着她眼中不容置疑的坚定和那抹为他而生的勇气。那冰封的眸色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不易察觉地松动了一丝。

　　他不再说话，只是重新合上眼。

　　但这一次，他紧绷的肩背线条，似乎略微放松了些许。

　　长夜漫漫，两人再无言语。

　　沈凝清靠在墙边，守着灯，也守着他。她知道，从决定救下他的那一刻起，她的人生便已彻底偏离了原有的轨迹。前路是吉是凶，是深渊还是彼岸，她无从知晓。

　　她只知道，身边这个气息逐渐趋于平稳的男人，他身上那混合着药味、血腥味和淡淡墨竹余烬的气息，已然成为她此刻无法放手的牵绊。

　　窗外（虽然并无真实的窗），天，应该快亮了吧。

　　黎明前的黑暗，最是深沉。

　　而他们即将踏上的，是一条比这黑暗更加难测的征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