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谋·清与程》关由一

13、淬毒之刃

　　程鹤景再次陷入昏睡，这一次，他的睡颜不再空茫，而是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阴郁和痛苦。即使失去知觉，眉头也紧紧锁着，仿佛在抵御无形的折磨。

　　沈凝清默默收拾了地上的狼藉，指尖碰到那冰凉粘稠的药汁和已然变暗的血迹时，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沈凝玄站在一旁，脸色难看至极，既是愤怒于朝中局势，也是懊悔自己方才的冲动。“清儿，我……”

　　“二哥，不怪你。”沈凝清打断他，声音有些哑，“这件事，他迟早要知道。”只是她没想到，是以如此残酷的方式，在他如此脆弱的时候。

　　她看着程鹤景即使在睡梦中依旧紧绷的侧脸，心中那股无力感几乎要将她淹没。逆轮回给了他第二次生命，却也剥夺了他宣泄悲恸的能力，将那滔天的恨与怒强行压回心底，成了日夜灼烧五脏六腑的毒火。

　　“外面情况如何？”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转向沈凝玄。

　　“很糟。”沈凝玄面色凝重，“程府已被查封，一应家产仆役皆被看管。夏侯渊势头正盛，四处排除异己。父亲在朝中步履维艰，许多原本中立或同情程家的官员都噤若寒蝉。”他顿了顿，压低声音，“还有……陛下似乎有意命靖远侯接手北境防务。”

　　沈凝清心头一凛。靖远侯……那个心思难测、在宫宴上看似公允却将程家推入深渊的男人。若北境军权落入他手……

　　她的目光不由再次落回程鹤景身上。若他知晓此事……

　　“此地虽隐蔽，但绝非长久之计。”沈凝玄忧心忡忡，“搜查的风声虽暂歇，但夏侯渊绝不会轻易放过。需得尽快想好下一步该如何走。”

　　能走去哪里？天下之大，此刻何处不是皇土？何处能容得下一个“罪臣之后”？

　　就在这时，床上的人发出一声极轻的呻吟。

　　沈凝清立刻俯身过去：“程鹤景？”

　　他缓缓睁开眼。这一次，那双眸子里不再是空茫，而是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冰冷，像是被冰雪彻底覆盖的寒潭。他看了一眼沈凝玄，又看向沈凝清，声音嘶哑却异常平静：“方才的话，我都听到了。”

　　沈凝清心中一痛。

　　他挣扎着，用手肘支撑起上半身，沈凝清连忙拿过软枕垫在他身后。每一个动作都似乎牵扯着伤口，带来剧痛，但他脸上却没什么表情，只是额角渗出的细密冷汗泄露了他的虚弱。

　　“程家……”他顿了顿，仿佛说出这两个字都需要极大的力气，眼底迅速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痛楚，随即又被冰封，“已无退路。”

　　他抬起眼，目光落在沈凝玄身上：“凝玄，多谢你与沈小姐救命之恩。此恩，程鹤景……铭记于心。”他的语气客气而疏离，带着一种刻意保持的距离感。

　　沈凝玄皱眉：“你我之间，何须说这些！”

　　程鹤景却缓缓摇头，眼神锐利如刀，虽虚弱，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惊的决绝：“正因是兄弟，才更不能连累你们沈家。我在此多留一刻，你们便多一分危险。”

　　“你想做什么？”沈凝清心头涌起不好的预感。

　　“离开这里。”他声音低沉，“北境……我不能让程家军落在夏侯渊，或者靖远侯手里。”那是他父亲一生的心血，是无数将士用命守护的疆土。

　　“你疯了？！”沈凝玄低吼，“你现在这样子怎么去北境？沿途关卡重重，你简直是自投罗网！”

　　“那就不是程家之子。”程鹤景扯了扯嘴角，那笑容冰冷而惨淡，带着一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疯狂，“总会有办法。”

　　密室陷入沉寂。只有长明灯芯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沈凝清看着他苍白却坚毅的侧脸，忽然开口：“我跟你一起去。”

　　“清儿！”沈凝玄惊愕。

　　程鹤景也猛地看向她，眉头紧锁：“不行！”语气是前所未有的严厉，“北境苦寒，路途艰险，绝非你一个闺阁女子所能承受！此事休要再提！”

　　“闺阁女子？”沈凝清迎上他冰冷的目光，毫不退缩，甚至向前一步，“程鹤景，你看清楚了。将你从鬼门关拉回来的人是我！将你藏匿于此的人是我！若没有我这个‘闺阁女子’，你早已是一具尸体！如今，你告诉我，我做不到？”

　　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昏暗的光线下，她纤细的身躯仿佛蕴含着巨大的能量。

　　程鹤景怔住了，他看着眼前这个女子，她眼中没有恐惧，没有退缩，只有一片清澈的坚定和……与他同出一辙的决绝。他冰封的心湖似乎被投入一颗石子，漾开细微的涟漪，却又迅速被他强行压下。

　　“北境局势复杂，远超你的想象。”他偏过头，声音依旧冷硬，“我不能……”

　　“你需要一个掩护。”沈凝清打断他，思路异常清晰，“一个重伤逃亡的钦犯，绝无可能突破重重关卡抵达北境。但若是一对北上投亲或行商的普通兄妹，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她看向沈凝玄：“二哥，你在大理寺，应能弄到路引和身份文牒。”

　　沈凝玄看着妹妹，又看看重伤却意志惊人的好友，深知此事风险滔天，但……这或许是唯一生机。他重重叹了口气，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给我一天时间。”

　　程鹤景还想说什么，沈凝清却已拿起一旁的药碗，重新盛了药递到他嘴边，动作不容拒绝：“在你能自己走下这张石床之前，一切听我的。”

　　她的指尖温热，不经意擦过他冰凉的唇瓣。

　　程鹤景身体微微一僵，抬眼看她。她神色平静，仿佛只是说着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他沉默了片刻，终是低下头，就着她的手，一口一口，将那苦涩的药汁尽数咽下。

　　喉结滚动间，某些坚冰一样的东西，似乎在无声地融化一角。

　　他知道，前路是万丈深渊，淬满了致命的毒。

　　但这一刻，他冰冷死寂的世界里，仿佛照进了一缕微弱却执拗的光。

　　而这光芒，来自他曾想推开的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