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谋·清与程》关由一

12、空茫之烬

　　程鹤景再次醒来，是在一天后。

　　密室里只有一盏长明灯摇曳，将他的影子投在冰冷的石壁上，拉得很长。他睁开眼，眼神是初生婴儿般的空茫，映不出丝毫光亮。

　　守在一旁几乎不敢合眼的沈凝清立刻察觉，心脏猛地一跳，小心翼翼地靠近：“程鹤景？你…感觉怎么样？”

　　他闻声，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向她，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很久，像是在辨认一件陌生又有些眼熟的器物。那目光里没有往日的戏谑流光，没有宫宴上的愤怒绝望，甚至没有雨夜逃来的脆弱痛苦，只有一片死寂的、被抽干了的平静。

　　“……水。”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像是破旧的风箱，没有任何情绪起伏。

　　沈凝清连忙倒了一杯温水，小心地扶起他，喂他喝下。他的动作有些迟缓，但配合着。喝完后，他靠回枕上，又陷入了那种令人心慌的沉默，只是静静地看着头顶粗糙的石壁。

　　“你…还记得发生了什么吗？”沈凝清试探着问，声音不自觉地放得很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程鹤景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像是在努力回想，但很快又松开了，只剩下疲惫的空洞。“……累。”他闭上眼，似乎连思考都耗费了他巨大的力气。

　　他没有问自己为何在这里，没有问身上的伤，更没有问……他的父亲。

　　沈凝清的心一点点沉下去，沉入一片冰冷的酸楚之中。逆轮回的药效霸道地修复了他的身体，却也像一场无情的大火，烧光了他情感世界里最浓烈、最鲜活的部分，只余下一片沉寂的灰烬。

　　接下来的两日，他大多时间都在昏睡，醒来便是沉默地喝水、吃药、进食，配合得近乎麻木。沈凝清带来的书，他不看；她试图提起过往的趣事，他眼神毫无波澜，仿佛在听别人的故事。

　　只有在沈凝清替他换药，指尖不经意触碰到他腰腹旧伤时，他的身体会下意识地猛地绷紧，那是历经生死厮杀后刻在骨子里的警惕。但也仅此而已，他的眼神依旧平静无波。

　　直到第三日黄昏。

　　沈凝清正将温好的药端给他，密室那沉重的铁门外，突然传来二哥沈凝玄刻意压低的、却难掩急怒的声音：“清儿！开门！”

　　沈凝清心中一凛，看了一眼床上依旧没什么反应的程鹤景，快步走过去开启了机括。

　　沈凝玄闪身而入，带来一身屋外的寒气。他脸色铁青，眼下乌青浓重，显然这几日也备受煎熬。他先是快速扫了一眼程鹤景，见他虽虚弱但气息平稳，稍松了口气，随即目光凝重地看向妹妹。

　　“清儿，事情麻烦了。”他声音干涩，“夏侯渊那条老狗！他竟上书陛下，称程老将军……是畏罪自尽！还附上了所谓程伯伯‘通敌’的新的‘铁证’！陛下……陛下竟信了！下旨剥夺程家一切爵位封号，查抄家产！程家……完了！”

　　最后三个字，他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的，带着无尽的愤懑与无力。

　　沈凝清如遭雷击，脸色瞬间煞白。她下意识地看向程鹤景。

　　他依旧靠在床头，端着药碗的手停在了半空。

　　密室内死一般的寂静。

　　然后，那只骨节分明的手开始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陶制的药碗从他指间滑落，“啪”地一声摔在地上，漆黑的药汁溅开，如同泼洒开的墨迹，又如同干涸的血。

　　沈凝玄这才惊觉自己情急之下说了什么，懊悔不已：“鹤景，我……”

　　程鹤景抬起头。

　　他的脸上依旧没有什么剧烈的表情，没有怒吼，没有痛哭，甚至没有愤怒。只是那双空洞了数日的眼睛里，像是被这残酷的现实硬生生撕开了一道口子。

　　口子里没有光，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的漆黑。那黑沉得吓人，仿佛能将人的灵魂都吸进去。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自己那只颤抖的手，举到眼前，仿佛不认识一般盯着它。

　　“……完了？”他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声音轻得像是一缕烟，却带着一种近乎碎裂的质感。

　　然后，他猛地用手捂住了嘴，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整个单薄的身体都蜷缩起来，像是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沈凝清和沈凝玄慌忙上前。

　　他推开他们的手，咳得喘不上气，指缝间却溢出了鲜红的血沫，一滴一滴，落在暗色的薄被上，洇开触目惊心的红。

　　逆轮回能救他的命，能修复他的伤，却压不住那剜心剔骨的恨与痛，它们只是换了一种更绝望、更摧残人的方式，在他体内疯狂肆虐。

　　他终于停止了咳嗽，摊开手心，看着那抹刺眼的红，忽然极其轻微地、扭曲地笑了一下。

　　那笑声比哭更让人心悸。

　　他抬起眼，看向沈凝玄，眼底那片漆黑里，有什么东西彻底凝固了，变成了坚冰，变成了淬毒的刀刃。

　　“……好。”他哑声说，每一个字都像是裹着血沫，“很好。”

　　他不再说话，只是慢慢地、用尽全身力气般，重新躺了回去，拉过被子，背对着他们，将自己蜷缩起来，仿佛一头重伤濒死、独自舔舐伤口的孤狼。

　　只是那背影，透着一股足以将一切都焚烧殆尽的、死寂的绝望。

　　沈凝清看着那背影，看着地上碎裂的药碗和那摊血沫，缓缓蹲下身，抱住了自己的膝盖。

　　她救活了他。
　　可她好像，再也找不到原来的那个程鹤景了。

　　逆轮回的代价，竟是如此残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