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培养皿》向北的靴子

4、谜底（2）

　　纽约时间凌晨两点五十五分，章献珺坐在一架从纽约飞往雷克雅未克的私人飞机上。

　　机上和她同样身份的一共五人，除此之外，另有两名专业的安保人员，因而活动的空间宽敞富余。在章献珺看来，两名持枪的安保人员大可不必安排。
　　一来，他们在联合国的特训时，已经亲耳听秘书长一行人劝说无数次，此行事关重大，关乎到地球上每个个体的生死存亡，是所有人肩上不容推卸的责任。
　　二来，作为卡俄斯和人类之间的传声筒，章献珺早在培训第一天就实话实说，告诉现场所有人，不论你身处在地球上哪个角落，卡俄斯要抽取感性因子都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这件事躲不过初一等不到十五，既然被选中了只能认。现在想想，也许就是因为说了这些不通情理的话，安保人员才会被派上来保护她吧。

　　想起自己微妙而敏感的身份，章献珺的嘴角浮现笑意，她试图拼凑起生日那晚的记忆。
　　当时，试验者袒露所有秘密，带来的冲击力使她躺在床上僵直了好半天，浑身上下没有一丝力气可以动弹。
　　在窗外车灯明灭照射的黑暗中，她望向空荡荡的天花板，问试验者：“所以，终有一天，你会把我们的情绪，感情，甚至性格从我们身体里剥离？”
　　“是提取。”
　　“那我们呢？被剥离感性因子的个体会怎样？”
　　“死亡，提取因子时不可避免的会伤害到你们的神经系统和激素平衡，甚至会对你们的重要器官造成损伤。不过，提取过程并不痛苦，相反，会非常迅速。”

　　“所以我们都会死，然后整个人类走向灭绝。”
　　“事实上，我们只需要500万个体为我们提供感性因子。”
　　“那剩下的人还有机会存活下去？”章献珺手指微动，仿佛被点上的穴道从指尖那里传来了一点知觉。不得不说，这个可能性令人惊喜。
　　“没有，此培养皿的价值已经实现，同时我们已经把它的全部参数记录完毕，短时间内就可以批量制作完全一样的，现在不必为这一培养皿浪费资源。”
　　“你的意思是，我们所处的整个宇宙之后会被一同毁灭？”
　　“从你的角度看，的确如此。”

　　那一刻，16岁的章献珺，全身被彻底冰冻起来。
　　所有能量全部集聚在瞳孔，以至她木然的视线贯穿了房顶，抵达了天外之天。
　　她看见年轻气盛的太阳剧烈燃烧着，通红澄亮。
　　她看见金星固执己见，不死不休，自东向西转悠。
　　她看见蔚蓝的海王星表面盘旋着巨大风暴，像被热油泼上去的一道疤痕。
　　她看见银河系的四条巨型旋臂和各个次级旋臂好似在跳跃着霓裳舞，轻快灵秀。
　　不过，一切都不重要了，万物皆可覆灭，惟有死神永生。

　　往后的许多年，章献珺问过试验者的问题数不胜数。
　　是什么问题呢？她却很难一一记清了。
　　章献珺深知没必要和自己的大脑较劲，于是昏昏沉沉地任由它睡去。

　　梦境里，她回到了高二刚开学的某个下午，那年的中秋节假期和国庆节假期刚好是连着放的，所以学校举办完为期一天半的秋季运动会后，宣布开始放假。
　　她坐在操场边的观众席上，背对着将要落山的炽红的太阳，和试验者说，想和他谈谈。
　　聊天欲望来的突兀又慌张，章献珺不吐不快。
　　实际上，试验者自从将自己的意图如实相告后，他们在某些方面可以说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大到告诉她关于地球之外，宇宙之外的一些事情，小到辅导她的数理化生功课，帮助她参考选文还是选理。如果，他的身份不是试验者，或者自己不是被试验的对象的话，章献珺很乐意有个良师益友住在自己不学无术的脑袋里。
　　那天的对话，后来被章献珺这样写在了自己的日记本里。

　　章：你们的培养皿众多，即使是在我们所处的这个培养皿里，也有不少生命体，为什么选择地球？
　　试：不同环境会对菌群的整体特性产生影响，而我们要选择和自身最相契合的菌群。
　　换句话解释，你所在的宇宙许多位置都演化出了生命体。但是，有的星球因为生存条件过于恶劣，生命体滋生出超量的负面感性因子，不利于我们进行提纯。比如，某些星球上的生命演化至今，一直处在掠夺最基本生存资源的状态，所以他们性格里的“恶”太多。反之，某些星球生存条件过于丰厚，生命体的智力水平早在远古时期就停止发展，沦为生殖机器，同时，个性里累积了过量的“惰”，这些都不是最理想的菌落。即使我们的技术可以提纯，但对被提取者还是会有一定要求。

　　章：那你们有没有想过，你们的产生，你们的绝对理性也是适应环境的产物，如果强行把感性注入身体，你们能继续适应环境吗？
　　这个问题试验者并未回答。和过去一样，他极少回答有关他们本身的问题。

　　章：我猜猜，其实你们一开始并没有办法解决个体自杀的问题，甚至连情绪，感情和性格都不知道是什么玩意儿。
　　但是随着时间推移，一方面，每位自杀者都有坚实的数据理论作为基础支撑，另一方面，随着自杀者不断增多，他们这一行为的群聚效应对整个社会的发展也有不利，这就产生了矛盾。后来，也许是偶然间，作为试验者的你或者你们，观察到培养皿里菌群的生命力有着超乎寻常的顽强和坚韧，哪怕在极端恶劣的条件下也不轻言放弃生命，后来你们发现这是因为他们拥有你们没有的特质，这种特质可能是爱的能力，可能是体会幸福的能力，可能只是最纯粹原始的欲望。总而言之，你们把这些特质笼统地归结为你们所不具备的感性特征。
　　听见章献珺的猜测，试验者没有认可，也没有反驳。

　　章：还有一个问题，人类历史过去几千年，你们为什么选择在此刻动手？
　　试：人类的几千年在我们的时间维度里比较短暂。当然，你对此的产生的疑惑仍然是一个关于合适与否的问题。
　　不同历史阶段，菌落的感性特征会有一定差异。虽然地球人类进入信息化时代不久，按照我们的阶段划分，还处于科技初溶期，但无论如何已经演进至科学技术时代，达到了我们筛选的最基本条件。起码，我当时找到你的时候，你的心理承受能力在我们的预估范围之内。这一时期，人类的感性因子是最适合提纯和注射的。并且，由于试验过程要剥夺你们的生命和感性，出于对我们的法律的遵循，我们希望在你们能够理解的基础之上沟通清楚，然获得你们的配合。

　　章：所以你们之后选中的500万人，都会征得他们的同意，再进行提取？
　　试：依照我们的法律规定，任何能够维护全社会共同利益的事情都是生命体的义务，只需要进行通知。

　　章：怎么通知？开通这500万人的通话权限？
　　试：不会，章，自从你听见我的声音，你就已经成为我们授权的代言人。希望你可以帮助我们说服其他人类接受事实，全力配合，那样我们双方的工作难度都会降低。
　　章：如果我不同意呢？
　　试：我们有权对500万生命采用强制执行。如果对这一选择进行推演，毫无疑问，地球上剩下的人类，都将活在终日惶恐之中。
　　章：反正他们活不久了，迟早一死，怕什么。
　　试：我们对培养皿采取的销毁方式，按照你们的时间尺度进行计算，地球上其余的生命体至少可以继续存活十年以上的时间。
　　章献珺，沉默。

　　章：我就一个普普通通高中生，怎么挨个联系500万人，等一一联系到，我都变成老太太了。
　　试：根据我们的了解，地球人类有一个群体性公认的社会组织，被称作联合国，我会帮助你取得这一组织内部成员的信任。

　　章：唔，这样啊。对了，我还有一个问题，你能看见我们地球人的一举一动吗？能听见我们的心理活动吗？
　　试：这点可以参照你们对实验室中细菌培养皿的观察。
　　章：也就是说，你们可以看到并听到我们表现于外在的行为和声音，但是，无法完全理解我们为什么会做出此种行为。
　　试：是的，和我向你大脑输送的单向波类似，出于对资源节约的考量，我们只向你输送信息，而你想表达的内容，口头说出之后，我会用过去已经成型的设备获取。
　　章：我想知道你们平时的观察到了哪一步？

　　对方安静了一会儿。
　　试：到地球无覆盖物表面。
　　章：也就是说，房间里发生的事情，你们看不到？
　　试：必要时，我们仍然会对人类在建筑物内部的行动进行监测，不过考虑到成本和必要性的问题，我们现在只对你一人进行了这种程度的监测。一般情况下，其他生命体在试验者的监测中，呈现的形态只是一个个反馈感性值的光点。

　　章：那我在家里洗澡上厕所怎么办？
　　试：我们没有偷窥细菌进行生理活动的癖好。
　　章：那我在电脑里看些岛国爱情某V的话，你们也看不到？
　　试：我们对你们二次覆盖物内部的虚拟信息也没有兴趣。
　　章献珺动作夸张地拍拍胸脯，长舒一口气，问出最后一个问题：你们为什么选我做你们的发言人？
　　试验者再次默不作声，最后缓缓道，
　　因为你合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