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培养皿》向北的靴子

3、谜底（1）

　　听完这段故事，李新奇道：“你俩第一次对话，他除了威逼利诱一番，基本啥也没说啊？”
　　章献珺耸耸肩，不置可否：“要不说我小时候不学无术，傻不愣登的。当时除了差点被吓尿，没憋出半个屁，简直可以说被他拿捏的死死的。”
　　听见她混不吝的反思总结，李新有些难为情，没好意思当场说出口：您老的风采，现在也不让遑多。
　　“然后呢？接下去怎么发展的？”
　　“接下去啊？让我想想，都是十来年前的事情了，回想起来也有些模模糊糊。不过现在回忆，总觉得幸亏当时的我多长了个心眼。”

　　“怎么说？”
　　“上初中以后，我的成绩刚开始还是那样，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荡，在班里排名中不溜秋，不上不下的。但是小升初考试的时候，我是硌了老鼻子劲儿才搭上吊车尾进到市里重点初中的普通班。人就是这样，某时某刻稍微努力一把，取得零星点点的成绩，就开始自我认识不清，无法无天。当时的我，觉得自己连重点初中都能考上，必定是被天将降大任之人，怎么能困在普通班里不务正业，一来二去，居然莫名其妙地开始在乎起成绩来。”
　　“这和你知道他的身份有什么关系呢？”
　　“别急，听我给你讲。一旦在乎起成绩，毋庸置疑，成绩也会有所起色，渐渐地，我进了重点班，又进了年级前十，然后到年纪前三，到最后，我这个学渣本渣也开始把考第一名当作学习目标。不过啊，小时候心理素质着实不太行，得到的越多反而越害怕失去，越会斤斤计较那么一点点不完美的地方，所以原本不务正业的我也开始因为考不到第一名而感觉沮丧挫败，现在想想，真的匪夷所思。”
　　“对小孩来说，这再正常不过了吧。”
　　“是啊，多平平无奇一事儿啊，不过绝就绝在，每次我考不好，伤心难过，产生自我怀疑的时候，那个奇怪的声音都会出现，像不合格的心灵导师一样，笨嘴拙舌的不会安慰人，却让我看开一点，豁达一点，乐观一点。次数多了，傻子也会有所怀疑，于是有次我抹干眼泪直接问他，你为什么总让我积极乐观一点啊？”

　　“他什么反应？”
　　“当时他沉默的时间够泡一桶方便打卤面的，我等的都不耐烦了，他才断断续续开口，好像天线没摆到位一样，告诉我他需要我保持良好的情绪。”
　　李新倒吸一口凉气，认真来说，这句话原本没什么可让人大惊失色的，但那是在不联系后来发生的一切的情况之下。
　　“我问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他却转移话题让我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做一个爱岗，敬业……额……快快乐乐的小孩，然后说等我满16岁了，他再把一切告诉我。”瞥眼李新满头的黑线，章献珺还是及时悬崖勒马，放弃胡诌。
　　“所以你直接等到了16岁？”
　　“任谁听到那句话都会觉得不正常吧，我当然赶紧去百度了一下，但是无论怎么措辞，网上都没有相关消息，包涵情绪这一关键词的，只有情绪管理，情绪调整这些内容。后来我没其它办法，又不甘心让这件事就这么稀疏平常地过去，不知怎的，脑中灵光一闪，想起我爸让我写鬼故事的事儿，就干脆找了个日记本，把那人和我交流的内容记录下来，时间一长也就养成了习惯。”
　　“这个做法，的确让后期的复盘工作相对容易。”

　　“那你是上了高中，才清楚他的身份？”李新再次提问。
　　“嗯，自我们首次结束对话以来，我一直称呼他为试验者。记得高一下半学期，16岁生日那天刚好是个周六，我和一帮朋友庆祝完，各回各家，之后心满意足地收了爸妈的红包，就躺在床上了。一时间，想起他的承诺，便把他唤出来，让他告诉我他的真实身份和最终目的。那时候，他才向我透露……“
　　说到这里，章献珺顿了顿，看向一旁身材高大的小伙子，发现他的双手已经紧紧握住了身前的护栏，手背上青筋暴凸。护栏是不锈钢铁皮做的，摸上去比小孩子的皮肤还光滑细腻，但李新的手腕却在微微发抖。
　　事实上，世上再没有人比她更能理解李新此刻的心情，可以说，她当时作为这个世界首位听见这一秘密的生物，反应远比李新剧烈许多。

　　“他说，我们所处的苍茫宇宙是他实验室中某个寻常无比的培养皿。”

　　夜风起，纽约时间已近十二点，楼下散步的人陆陆续续回到楼里，让萧瑟秋风徒增几分让人胆寒的意味。
　　即使章献珺刻意地一句一顿，李新仍旧一言不发，和刚才不断追问的样子对比分明，判若两人。
　　章献珺索性继续道：“他作为试验者，在一个个培养皿里，模拟生命的诞生，模拟生命的消亡，而地球上的生物就像营养液中的菌落，是他众多试验品里微不足道的一个。”

　　“他还告诉我，我们这个培养皿的作用，是为了将活体生命中的感性因子提取出来，供他们使用。他们所在的世界……我还是将那群无法归属种群的怪物称作卡俄斯吧……卡俄斯是纯粹理性的，他们没有情绪，也没有情感，更谈不上性格，在他们的理性框架下，生存目的追根溯源只有一个：让群体和文明良性发展。每个卡俄斯都是以这个目的为标杆进行活动，久而久之，随着社会演进，他们发现纯粹理性，目标一致的生存方式出现了问题。”
　　“什么问题？”
　　“自杀率日益增高。”
　　“怎么会？”李新惊呼，感到不可思议。在他的刻板印象里，有自杀倾向的人，情绪敏感度通常会比常人高，尤其是对某些负面情绪，所以当别人只是觉得无聊的时候，他们已经开始感到空虚了。
　　“卡俄斯自杀不是因为他们从感性上认为生命虚无缥缈，而是经过系统复杂的数据分析之后，他们看到自己对社会的贡献值几近于零，经过权衡利弊，才选择了自杀。”
　　“这么一说，我倒真有些好奇，卡俄斯的社会已经发展到了怎样的地步。”李新撑着手，摸摸下巴，对自己贫瘠的想象力感到回天乏术。
　　“他们没有自我感受，无法单纯地享受社会为他们提供的福利，更加无法从中获取幸福感，依据他们的理性判断，解决毫无价值的自己的唯一方式，就是自杀。”

　　李新抓抓头顶染成棕咖色的头发，把发型搔地乱糟糟。他望向无边无垠的夜空，在多年的大气污染之下，以及受到夜间光污染的影响，他记不清自己有多少年没在城市里看见过星星了，而今夜居然有零零散散几颗暗淡无光的星，不加掩饰地嘲笑着或稀疏或浓密的宇宙生命，也嘲笑着它自己。
　　良久，李新感叹了一句与人类菌落毫不相关的事情：“你真应该问那人要些文献资料，让我们看看，一个全民极度理性，科技高度发展，但所有人只有一个终极目标的社会，其体系得严谨成什么样子。”
　　章献珺没有回答他，因为她同样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她没有机会接触卡俄斯的语言和文字。说起来，她除了听见那个汉语越来越流畅，带点金属质感的声音之外，并没有和卡俄斯产生过其他任何形式的往来。

　　“好了，还有两个小时就要登机了，回去休息一会儿吧。”章献珺率先走向露台边的玻璃门，朝李新摆摆手后下楼。
　　走在盘旋的楼梯上，她看见一群和她有着相同身份的人，她愿意称之为“第一批次祭品”。祭品形形色色，有男有女，中国人，美国人，俄罗斯人，日本人，语言相同的，鸡同鸭讲的，共聚一堂。她知道，这里一共五十人，不多不少。
　　然而不管是说着哪种语言，每个人在看到章献珺时，眼中里都流露出和那个印度女人一样的神色，好像章献珺挨家挨户撬了他们的祖坟一样，章献珺无奈：自己身上这个人类叛徒的标签可能是缝在他们大脑里的补丁吧。
　　好在除此以外，他们对于在这里欢聚荟萃的事实以及接下来要面对的事情并没有过于激烈的情绪波动。就像试验者所说，这里的人都是地球上最快乐积极幸福的人，对于即将被宰杀供奉的事实，接受起来比其他人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