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叶观

7、好朋友

　　浮城咖啡馆里，梁意很平静地坐在靠窗的一张椅子上，她将外面的毛呢外套脱下放在一旁，露出里面的黑色高领毛衣，衬得她肤色很白，苍白的白。她看起来似乎并不是很好，像是久不见天日的病人所特有的苍白，而这种白又越发衬托得她那双眉目幽黑深远。

　　她侧着脸，眼神不动地隔着玻璃看向外面的马路。隔了许久，她才收回眼神，看向孙平芳，“你说，淑华有东西留给我？”

　　孙平芳一直在看着她，几乎是一种不礼貌的行为。但她实在很好奇，魏淑华那么爱慕的梁意究竟是怎样的？听到这句问话，孙平芳从自己的廉价手提袋里摸出一个小本子，卡通造型，五颜六色，一看就是魏淑华才会买的东西。

　　这是孙平芳这段时间在家里收拾魏淑华遗物时发现的，魏淑华有无数的笔记本，而孙志远大约从来没有时间，也不敢去看。魏淑华的死让他有种强烈的愧疚心理，他不敢面对魏淑华的遗物，通通将它们锁在了书房。这是其中一本，孙平芳在里面发现梁意和魏淑华的故事。

　　梁意在看到那个本子时，显然也是联想到了魏淑华，神色变得温柔起来，然后一瞬即过，很快哀伤在她脸上取代了温柔。孙平芳把本子拿在手上，迟疑着没有递过去，像是不舍得。然而梁意也没有催促她，在一阵平静的拉锯之后，孙平芳伸出手去，而梁意接过。

　　她拿在手里翻开，第一页上面用圆珠笔写着几个卡通形体的字：给梁意的情书。

　　梁意双眼微微一睁，她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开头，她本以为只是普通的日记。对于她们之间的事，魏淑华从来都很谨慎，生怕被人发现，她说那样会万劫不复。

　　再翻一页，那上面写着2006年11月9日，魏淑华写下了那天跟梁意一起出海看了日出的事，而最后一句，她写着：我怀疑梁意喜欢我，如果是这样就刚好，我也喜欢她。

　　梁意想起来那时她们已经相识一年多。她们之间的相识是通过梁意的一位好友，他是魏淑华的学长，同时也一直在追求魏淑华，可迟迟没有成功。后来便不了了之，等到毕业之后联系也断了。相反的，梁意当年本来只是打算从渝东到雁城来作半个月的旅行，因为认识了魏淑华，此后，她在这里停留了十三年。

　　可惜，十三年，她都没能成功将魏淑华带走，就差一步！

　　一页页往后翻，梁意发现这里面记载的都是她和魏淑华之间的故事，断断续续的。比如在2008年的时候，她多次写下梁意陪她去看医生的事，那似乎是一段很痛苦的时光。魏淑华多次写道幸亏有梁意。

　　孙平芳看过这本日记，此刻也没隐瞒，她问梁意，“魏淑华是不是生过病？”

　　梁意抬眼看了她一下，没有说话，显然是不愿意告诉她。

　　继续往后翻，很快就到了2014年，魏淑华在日记里写下她决定结婚的事，并且反反复复地记录了和梁意为此争吵的过程，最后是梁意妥协了。魏淑华自己写道：梁意是爱我的，所以她为我样样让步，我也是爱她的，可我不能放任自己。

　　在魏淑华婚后，她和梁意曾几度分手，然而难舍难分，最终总是藕断丝连，并且每一次分开，都会让下一次复合的感情更加浓烈。魏淑华描述道，她觉得她们彼此爱得灵魂都在痛苦了，可饶是如此，还是不愿分开。

　　日记的最后是在一年前的九月份，魏淑华死前的一个星期，她写道，或许跟梁意一起去渝东会是更好的选择？是一个问句，她没有给出肯定答案，她自己还在想。

　　梁意看完合上小本子，那双浓黑的眼已经浮上一层水雾，她抽着气似的缓和了自己的情绪。然后端起桌上的咖啡抿了一口，再很从容地对孙平芳致谢，“谢谢你把它给我。”

　　孙平芳低着头，只是问，“你和魏淑华……”

　　梁意很大方地告诉她，“我是她的爱人。”说到这里，她停顿了一下，“虽然她在法律上的爱人是孙志远，但我是她真正的爱人。”

　　梁意如此笃定，孙平芳有点不服气，“那她怎么会跟孙志远结婚？”

　　梁意只知道她是孙志远的现任妻子，以为她是在为孙志远不平，轻叹着气说，“因为她觉得跟我在一起是错的。”

　　孙平芳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

　　而梁意却是直接继续说下去，“后来孙志远出轨，她才在心理上觉得公平了。其实……”说到这里，梁意神色很失落，“其实，到最后的时候，她已经决定离婚跟我去渝东了……就差一步，就差一步……”

　　就差一步，魏淑华死了。孙平芳想，这是不是就叫做天意弄人？

　　她们坐了近两个小时，聊的都是魏淑华的事情，最后孙平芳问梁意要不要去看魏淑华的孩子。

　　梁意摇了头，“我只是爱淑华，才会爱她，淑华不在了，我也没有多余的爱给她。”

　　孙平芳点了头，准备起身的时候，她告诉梁意，“我是魏淑华高中时的好朋友。”

　　梁意抬眼看她，一时没有理解她的意思。但孙平芳只是很浅的一笑，“跟你一样的好朋友。”

　　说完这句话，孙平芳就走了。

　　梁意坐在原地，渐渐回想起孙平芳的名字，似曾相似，她在哪里听过呢？回忆渐渐往前，她想起来了！在她最早认识魏淑华的时候，她曾听醉酒的魏淑华提起过，“孙平芳她不肯跟我走，我也不要她了。”

　　梁意恍然大悟起来，原来她就是孙平芳！

　　孙平芳离开咖啡馆之后，在地铁上接到母亲的电话，她接通了电话，听到了母亲怒气冲冲的声音！“孙家他们欺人太甚！”

　　孙平芳没反应过来，捂着电话低声问母亲怎么了 。

　　母亲又气又急，几乎是在嚎，“他孙志远怎么是离异？他老婆分明是死了啊！他们竟然这样来骗我们？”

　　孙平芳抿着嘴没有出声，听着母亲的怒气从电话里传来。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

　　“难怪他们不肯摆酒席！这不就是怕被人知道吗？他们已经克死了一个儿媳，还敢来祸害别人！我们怎么这么命苦！”说到这里，母亲终于哭出了声。母亲是个寡妇，最忌讳就是寡妇鳏夫的人家，偏偏自己的女儿嫁了个鳏夫！

　　等出了地铁，孙平芳才在电话里安抚母亲，然而母亲在她的平静中察觉到了异常，质问她，“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你存心要气我的是不是！”

　　孙平芳没了言语。而母亲却是将旧账都翻了出来，“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是个不省心的！我越不让你干什么，你就越要干什么！当年我不让你去出去读书，你拖到毕业之后还是一定要出去！你是存心不让我好好活几年是不是！”

　　孙平芳抿着唇，当年母亲不让她离开丹城去上大学一事，确实让她梗在心里好几年。因为她不去，所以魏淑华从此跟她断了联系，哪怕她毕业的时候后悔了，也无法再追回来！

　　她去过魏淑华家里几次，只碰上了她那个严酷的父亲，他冷着脸告诉孙平芳，“她翅膀硬了，不会回来了！”

　　后来，她才知道魏淑华自出去上大学之后就再也没有回过丹城了，所有人都失去了她的联系。她消失得干干净净，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

　　孙平芳花了数年才从这个认知走出来，后来她便有了到雁城寻找魏淑华的念头，毕业的时候跟母亲冷战了许久，最终一意孤行到了雁城。

　　然而茫茫人海，她没有找到魏淑华，等找到的时候，魏淑华已经死了。

　　在知道了梁意和魏淑华的事之后，她不由得会想，如果当年她是跟着魏淑华一起出来上学的，那么魏淑华怎么会爱上梁意！如果没有梁意，没有孙志远，那她又怎么会死！

　　她是如此不甘，却又毫无立场，是她自己先放手的。

　　等挂断母亲电话后，她颓然坐在家里沙发上。孩子和孙志远都去了孙家父母那边，她一个人在关着灯的家里静坐。

　　十五年了，她终于确定她是失去魏淑华了！

　　她原来总在自欺欺人，以为找到魏淑华还有重新开始的可能。后来发现魏淑华死了，她也还侥幸地想，或许魏淑华和她一样，从来没有变过。

　　可现在一切都清楚了，魏淑华早就走远了，只有她留在了原地。

　　想到这里，她几乎有些不讲理地愤恨了，愤恨魏淑华为什么要变！

　　可那愤恨是那么不堪一击，一瞬间就消失殆尽，化作无尽的遗憾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