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叶观

8、重新开始

　　梁意上门来的时候，家里只有孙平芳和孩子，孙志远已经开始连周末都借口出门了。

　　孙平芳将人让进屋里，从厨房端了一杯温水出来，见梁意蹲在客厅里弯腰打量魏淑华的孩子。她那只纤长单薄的手掌抚上了孩子的眉眼，“她越来越像淑华。”

　　孙平芳把水杯放在玻璃茶几上，很认同她的话，“是像。”

　　梁意站起身，看着孙平芳说，“我打算离开雁城了。”

　　两人在沙发上落座，梁意继续说，“回渝东去，其实我当初只是过来旅行，没想到……会在这里待了十几年……也该回去了。”

　　孙平芳保持平静地聆听，梁意说得很慢，“本来那时候她已经决定离婚跟我去渝东，我们商量好先过去看房子，淑华心血来潮，说开车过去，顺路旅游。本来一切都好好的，可是还没到渝东，车祸就发生了……”

　　说到这里，梁意垂下头，痛苦极了地闷声道，“淑华为了救我，整个人扑在我身上，所以我活下来，她却死了……”

　　孙平芳听到这里，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你说，她是为了救你？”

　　梁意没有回答，却忽然转了话题，“你当年为什么不肯跟淑华出来？”

　　在梁意之前，这件事只有孙平芳和魏淑华两个当事人知道，而魏淑华离开之后，从来没有人与她谈论过。孙平芳在心里后悔过无数次，然而此刻面对外人说起来，她发现理由却是那么不堪一击，“我母亲……不让……”

　　她说得艰难，可见她自己也不认同这个理由。梁意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没说什么，只是转开了眼神。

　　孙平芳在她的眼神里看到了不屑，不屑于她的懦弱。孙平芳羞愧地低下头，哪怕到了现在，她都不敢承认这一切是源自于自己的懦弱，源自于年少时的自己对魏淑华的情感的恐惧，她怕自己行差踏错，于是顺水推舟地听了母亲的话留在丹城，想借此跟魏淑华拉开距离，让两人回到普通朋友的位置。

　　可是魏淑华却是那么决绝，从此消失在她的人生中，让她追悔莫及！可饶是如此，她却到现在依旧不敢承认自己的懦弱。“对不起……”三个字从孙平芳口中说出来，可惜是太迟了。

　　梁意垂了眼眸，告诉她，“淑华在最初几年总是忘不了你。”

　　孙平芳愕然，然后追问道，“那她怎么不回去找我呢？”

　　梁意叹着气，“她永远不会回去那个地方，不会回家。她从十五岁起就决心要逃离那个魔鬼般的地方，她能活着走出来已经很坚强了。”

　　孙平芳听她话里有话，心里隐隐约约觉得自己摸到了魏淑华最深处的秘密，但她不敢相信，“她家里……”

　　梁意很冷静地告诉她，“魏东强不是她的父亲，她母亲出轨被发现后自杀，喝农药死在淑华床前。魏东强拿她泄愤，淑华后来看了很久的心理医生……”

　　孙平芳震惊地看着梁意，她万万没想到魏淑华家是这样一回事，与此同时，她记忆深处那个魏淑华哭泣的声音响起，她其实看到的不是魏淑华被鞭打的场面，她看到的是更可怕的场景，以至于吓得她将其扭曲埋藏在灵魂最深处。

　　她看到了魏淑华的痛苦，却无力解救她。于是，她扭曲了这种痛苦，以减缓自己内心的愧疚……

　　孙平芳痛苦地闭上了眼，原来她的懦弱不止始于不肯跟魏淑华离开，她甚至对魏淑华所遭受的痛苦都能抹杀在记忆中。“是我的错，我对不起她……”

　　梁意起身离开的时候，对孙平芳说，“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嫁给孙志远，但如果你是为了对淑华的歉意，那就请你好好对她的孩子。”

　　孙平芳失魂落魄地送走了梁意，坐在沙发上，她只觉得自己脑子乱糟糟地发热，像是遭受了一场轰炸。最后，她忍无可忍地起身扑向洗手间，抱着马桶狂吐不止。

　　将腹腔内的东西吐得一干二净之后，孙平芳靠坐在马桶旁，满脸涕泪，又哭又笑，把孩子都吓得直哭。

　　孙志远回家的时候就看到这样一副诡异的场面，孙平芳和孩子隔着洗手间前的过道，对坐着互相哭嚎。

　　孙志远从未见过这样失态的孙平芳，赶忙抱起孩子走进去看她，问她是怎么了。

　　孙平芳抬头看他，迟迟没有话说，最后她只摇了摇头，“我不太舒服，吐了一场，吓到孩子了……”

　　说完她自己奋力站起来，按了马桶冲水，又在洗脸盆前用冷水将自己满脸的涕泪洗刷干净，然后蹒跚着步子从孙志远旁边绕过，嘴上还不忘说，“我今天有点累了，不做饭了，你自己叫外卖吃吧，我要去躺一躺……”

　　孙志远看着她虚弱得几乎直不起来的腰，想要喊住她，却发现自己叫不出口。他和孙平芳始终亲近不起来。

　　孙平芳要求孙志远去客房睡，让她独自休息。她躺了一夜，等到天亮时虽然还是面色苍白，但总算恢复了往昔的神态。

　　孙志远劝她去医院看看，她点头敷衍道，“等周末我就去。”

　　孙志远还想再说，却被她催促着出门了。

　　然而周末来了，孙平芳却还是没能去医院，因为小穗又堵上门来，这回她更加理直气壮，将孙志远也拦在了家里。

　　她以一敌二，毫不怯场，手上扬着一张医院的检查单，她以一种志在必得的神气看着他们二人，宣告道，“我怀孕了。”

　　孙志远大惊，“怎么可能？”他每次都做足了安全措施的。

　　小穗得意洋洋地告诉他自己在保险套上做了手脚！

　　孙志远仿佛被判了死刑一般，艰难地扭着脖子要去看孙平芳，可还没等他转过头去，孙平芳却捂着嘴巴冲向了洗手间，又是一场大吐不止。

　　孙志远迈步想要跟过去，却让小穗拉住了手腕，“你不许去！”

　　孙志远要甩开她的手，可看了她的肚子，又甩不下去，只能被她拖在了原地。

　　过了片刻，孙平芳从洗手间出来，脸色苍白。她这几天身体不适，神色都是这般。

　　孙志远很担心地看她，而孙平芳却是很冷静，她给自己倒了一杯温水，慢慢喝完才转向二人，她听到自己的声音，“我也怀孕了。”

　　孙平芳终于如愿以偿地怀上了孙志远的孩子，有了永远留住这套房子和魏淑华的孩子的把柄。孙家人对孙志远的出轨气愤难当，孙家父母甚至在孙平芳面前动了家法，将三十几岁的儿子抽打得不成样子。

　　而孙平芳却始终很平静，她甚至没有开口怪过孙志远一句。孙志远终于明白他和孙平芳之间的问题是什么了，孙平芳不爱他，一点一滴的爱都没有。他于她来说，或许只是个熟悉的陌生人。

　　孙志远被打了一身伤，半躺在床上时，他问伺候自己的孙平芳道，“孙平芳，你为什么要嫁给我？”

　　孙平芳给他掖了掖被角，“你拥有我最珍爱的东西。”

　　孙志远没明白这句话，而孙平芳转身就走了。

　　孙志远和小穗始终断不了，他们有了生命的联结，就像孙志远和孙平芳一样，永远地联结在一起了。而孙平芳对此视而不见，她只是不再跟孙志远同房，两人成了住在一个屋檐下的室友，以一种畸形的夫妻关系共同生活着。

　　孙平芳在次年的国庆节生下了一个男孩，得到了她所想要的归宿，成为了永远的孙太太。

　　而在这之后的一周，她收到了一条短信，是梁意的一位友人发给她的，告诉她，梁意于三天前在公寓里自杀了。

　　孙平芳看着那条简短的信息，心里很平静，静得空空荡荡。

　　她想起母亲总挂在嘴边的话：各人有各人的命。

　　她的命是要接替魏淑华活下去，而梁意的命是要跟随魏淑华死去。

　　母亲抱着孩子从外面走进来，看她拿着手机，埋怨道，“又在玩手机，小心头痛，月子做不好，以后老了你就知道了！”

　　孙子的出生也让母亲认命了，孙志远的鳏夫身份，甚至他的出轨，都仿佛成了不足挂齿的过去。

　　新生命的降生，让一切尘埃落定，重新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