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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第五十三章 客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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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坐了一夜,一直坐到晨光熹微。
她在静静地听着,她听到了很多扎心的声音。
她听到了唐加仁跟不同的女人推杯换盏的声音,亲昵调笑的声音,寻欢作乐的声音。
特别的,她对一个声音极其感愤。
他这么富有,却舍不得花钱,破旧的木床吱吱呀呀的响个不停。
如同暴风雨中的一叶小舟,在深寂的夜里,飘摇不止。
这是对她的讽刺,还是羞辱?
她永远不会知道,他这是在纪念那个风雨飘摇的小屋,那座拥有清风明月的兰房。
那里有他们美好的回忆。
极其特别的,她对另一个声音极为敏感。
在睡梦里,他发出了愤懑的呼喊。
她听得出来,那低沉的呐喊声中蕴藏着许许多多的愤恨和不平。
她曾经怀疑过他,甚至动过杀掉他的心思,他有理由愤恨。
但她后来想通了,即使唐加仁真的是那个天命之选,她也没什么好怕的,她对自己有绝对的自信。
她相信自己能够掌控他。
她一直坚信,掌控男人,对她来说,易如反掌。
更何况,两个人共同面对一个难题,总比她一个人面对的好。
但是现在,她对这个信念有了一丝动摇。
唐加仁似乎就是那个变数。
可她从小就明白一个道理,勇敢面对永远要比逃避退缩强得多。
她坚信,她总会找到制服他的方法,让他乖乖听话。
因为她离不开他。
每次见到他,她都会不受控制的开始幻想,不由自主的做一个绮丽的五彩斑斓的梦。
她相信,自己能够将他劝说会来,和自己一起去面对。
但是她错了,现实异常残酷。
她接连等了一个月,却一直没有再见过他的身影,即使通过熟悉的小黑,也不能再见上他一面。
她白天睡觉,晚上便到小院中等他,静静地、耐心的、悄然的等待。
她一边等,一边微张檀口,低吟浅唱:
爱休休,恨幽幽,烟雨朦胧几多愁。
爱春风,恼秋风,来时兴浓,去后魂冻。
不见伊人不成梦!
月华中,风相送,酒盏沉湎只为侬。
觅芳踪,醉颜红,心念成空,泪倾杯盅。
为谁憔悴为谁恸!
她在幽幽的唱,他在静静的听。
一字一句滑入了心里,勾织成了极度的心痛。
他怔怔的流下了清泪。
他的心很乱,他的情绪简直坏到极点。
他无法排遣,他只能更加疯狂的接客,靠折磨自己来释放对她的思念和爱意。
在一旁观察的小黑却完全不理解唐加仁的苦闷,心中暗骂:“西川女国最尊贵的女人耗在这里等你,任谁都会动容的,你却没有,真是天下最大的白痴!”
小黑不知道的是,唐加仁没有动容,却动了心。
有一次,唐加仁隐身于小窗帘幕之后,悄悄的从雕刻着繁复花纹的棂后看出去,他竟不由自主的发出一阵轻轻的呜咽。
又有一次,他赶走所有的客人,将自己蒙在绣被之中,嚎啕大哭。
可他心中仍有恨意。
他有恨她的理由。
她曾唆使他人来杀自己,也曾背着自己跟他人幽欢佳会,就因为她认为自己是那个天命之选,一个会危及她位子的人。
虽然他知道那时候的他看的并不真切,虽然在悦来客栈中的那个女人是不是她还待确认,但是他知道,无论如何都知道,她肯定有办法查清这一切,给他一个满意的解释。
但是她并没有,她也没有试图解释。
他心灰意冷,简直失望沮丧到了极点。
“就让她等着吧,爱等多长时间就等多长时间,反正她这也是罪有应得。”他擦干泪水道。
哭毕,他便揽过一名风华绝代的女子,抚着她的纤腰,滚入锦帐之中了。
康宁宁在这一个月中,见到了形形色色的女人,她们都是仰慕唐加仁的大名而来的。
她诧异的发现,唐加仁的宅邸门口,天天熙熙攘攘,宛若闹市。
高头骏马,红呢大轿,整日往来不绝,挤满了窄窄的巷子。
那些女子来的时候,有很多都跟康宁宁擦肩而过。
她注意到,她们的面庞因激动而显得潮红。
不光如此,她还注意到了另一个回味无穷的景象。
那些女子上楼的时候一个个都是生龙活虎,活力满满,打扮的也是羞花落雁,星眸闪耀,光彩照人。
可当她们从那间阁楼出来,从那段楼梯下来,她们似乎都已用完了所有的气力。
似乎被人掏走了全部的精气神,她们一夜之间似都已变的老态龙钟,她们开始步履蹒跚,走路都需要人搀扶。
她们原本整洁鲜艳的衣衫也都变的皱巴巴、紧缩缩,她们的肌肤也失去了白皙的光彩。
每每目睹此景,康宁宁便会心中长叹一番。
有时,她还会强颜欢笑,故作热心的过去帮忙。
她要借此良机给自己多获得一些关于他的消息。
这日,正有一位妙龄女子从小阁中走出,因为心力交瘁,神情恍惚,脚步虚浮,她一个没踩稳,便差点从陡峭的阁梯上滚落下来。
盛怒之下,她将身旁那位笨手笨脚的贴身丫鬟狠狠训斥了一番。
小丫头被无情责罚,便捂着脸,躲入角落里,蜷缩起身子,开始无助的抽泣起来。
康宁宁急急赶过去搀住那位妙龄女子,还不忘好言劝解主仆二人一番。
受到搀扶的女子向康宁宁投去感激的一瞥。
“这家伙真够狠的,一通一通的折腾,我现在浑身没劲儿。”那个女子一边扶着腰缓缓下楼,一边大咧咧的抱怨道。
康宁宁强忍欢笑,“那你为何还要花大价钱买这份罪受呢?”
女子放声一笑,略带得意道:“我就喜欢他身上这股狠辣劲儿。”
酸意萦绕心头,康宁宁木然,口中却道:“瞧你这身子骨也不错,承受得起。”
那女子莞尔,不无矜夸道:“那当然,否则就被他大卸八块了。”
下了楼,那女子叫上了小丫头,拖拉着身子走了,但康宁宁却七窍生烟的立在当地。
她的喉头在发紧,她的心在颤抖。
“是时候教训教训你了,轻狂的小子!”
她心潮翻涌,终于暗暗下定了决心。
风清月朗,新蟾轮满,初夏时节,荷叶田田。
水塘边,康宁宁正在听取蛙声一片。
她听到了自远而近的脚步声,她心头涌上了一丝久违的喜悦。
“你终归是舍不得我,还是来了。”她笑的很迷人,声音也很动听。
唐加仁却自顾自道:“我来给你送行,如果我没记错,明日你就要启程离开了。”
“我已改变了我的计划。”
唐加仁挑眉,脸上挂着惊讶,“你不走了?”
“不,我会按时离开。”
“那你改变了什么计划?”
“我决定做一次你的客人,一个有完美体验的、尊贵的、能让你俯首帖耳的客人。”
“我的客人?还有这么多要求?”他稍稍平复心绪后,冷言讥诮道。
她道:“是的,我最近听腻了阁楼上的靡靡之音,徒有艳羡之情,便想一试身手。”
他下意识的拒绝,慌忙找个理由道:“我的收费可不菲。”
“放心,我出得起,你要什么我都给得起。”
他知道她说的是实话,也知道刚才的理由不成立,又推脱道:“可是我的档期已经排满了。”
“你最后一个客人是什么时候?”
“是在下月初五。今天是四月初四,也就是说,你还要等上整整一个月。”
“那我下月再来。”她起身要走。
他拦住她,缓声道:“你的目的是不是就是这片刻的温存?”
她背着他,仰望一轮明月,“当然。”
“过此之后,你我就算两清?”
“你说的清清白白,我想的清清楚楚。”
他清她也清,是谓两清。
他眯起眼,表情决绝,“那我给你安排到今晚,早做早散!”
她转过身,望着他,眼中带了幽怨,“你就想这么快打发我走?”
他看着远方,眼中都是迷雾,“我只是怕再次劳你的大驾。”
“我不怕麻烦。”
“可我怕麻烦!”
“如果我不答应呢?”
“那你就永远没有答应的机会了。”
“你有挑选客人的权利?”
“我有拒绝的理由。”
“拒绝的理由总会有用光的一天。”
“那必然是我老态龙钟的一天。”
她沉吟片刻,“好吧,今晚什么时候?”
“就是现在。”
“在哪里?”
“就在这里。”
他伸出长臂大手,将她拦腰抱起。
还未等她分辨,他便带她“登登登”上楼而去。
精致的阁楼,撩人的熏香,暧昧的灯光。
良辰美景,美人如玉。
“这是你的房间?”康宁宁在他怀里,感觉舒服极了,笑问。
他纠正,“现在是我们的房间。”
康宁宁从他怀中挣脱而下,仔细打量着每个角落。
最后,她款款走近那张精美的长桌,倒上两杯酒,伸手端了,向唐加仁这边摇曳而来。
唐加仁这才注意到,她穿了一身红色,鬓上明晃晃的金钗让人目眩神迷,烛光一投,显得她妖冶异常。
“喝个交杯酒吧。”康宁宁挽着他臂膀,略带撒娇的央求道。
他皱眉,“喝酒就喝酒,为何还要这么多花样?”
她娇笑,“我一向注重仪式的隆重感。”
“但对我来说都一样。”
“可对我不一样,浪漫的情境对我全身心的放松有莫大的帮助。”
他齿冷,“在这间屋子里,你本来就可以放松。整个身体的放松,你们每个人都在花钱买放松。”
她抚摸着他的胸膛,爱怜道:“我知道,作为唯一的付出者,只有你没有真正的放松。”
唐加仁一怔,想说什么,却没说。
她抿嘴一笑,“所以说,你需要一个让你放松跟休息的机会。”
说着,她从头上拔下那股凤钗,向他递过去,“今夜就让我服侍你,你好好的休息,这是你的报酬。”
颤颤的物件,钗头细密勾勒的丝丝花瓣正绽放出诱惑的色彩,闪闪发亮。
唐加仁猜不透她的意图,便后退一步,瞪着眼问:“你到底想干什么?”
“你说呢?”
她呆呆的看着他,手心不觉一滑。
凤钗掉下,钗头正中红鞋面儿上的绣花。
他惊诧,她顿觉脚麻。
蜡烛爆了一个大大的灯花,似在看笑话。
唐加仁一愣,急速蹲下。
康宁宁迅速的抽回三寸金莲,也在弯腰向前趴。
两人头碰头,眼中泛起酸痛的泪花。
唐加仁弹跳开去,捂着头揉来揉去。
康宁宁抚着额头,目中含情,“我想要心上的放松,只有你可以做得到。不要忘了,今夜我最大。”
唐加仁望着她明媚的眸子,依着她,喝了酒。
“我听东唐中土之人说,一对男女只要一起拜了天地,喝了交杯酒,就是夫妻了,对吗?”
他们刚才头碰头,手挽手,喝了酒,确是鸳鸯而非单身狗。
他知道自己被她耍了,心中有气,不乐道:“你刚才算计我?”
她扯嘴角,“在我这里,从来都只有你情我愿,并没有算计。”
“那好,刚才的一切都不算。”
“不算?惹恼了女人,你定不会得到放松。反而一生都会背负累累心债,不得宁静。”
他重重叹气,“刚才说的还算吗?不要忘了,这是你我最后一次交集!”
她魅惑的笑了,“当然算。”
唐加仁扶着她坐上雕刻着龙凤呈祥的花床,她却反过来将他压在身下。
“你要亮着灯?”唐加仁仰着面,床头的烛火闪耀,有些刺眼。
他看不清她的脸。
她手脚并用,攀着他的肩,掐着他的脸,嘻道:“当然,我要记住你的样子,这副丑陋的样子。”
他侧过头,冷淡道:“但是我不想。”
“你不想看见我?”
不是不想,而是太怕,拥有了极致的美好,一旦再次失去,所有的美好就会幻灭,人也会凋残。
“总之,我要关了灯,才能安心。”他噙着泪道。
水袖一晃,风出灯熄。
窸窸窣窣,两人宽衣解带,一阵匆忙。
半老徐娘贴着少年郎。
长久的渴望就在身旁,情迷意乱之外是心慌。
而康宁宁,却有自己的考量,依旧不慌不忙。
她拒绝了继续进行那旖旎风光,却拉起他的手温柔道:“我想让你给我足够的温存。”
“这个要求有些强人所难。”
康宁宁声调陡然提高,一脸冰冷道:“你到底怎么样才能回心转意?”
“此生我是不会原谅你的,也许等到共赴黄泉的时候吧。”
唐加仁心中堵的慌,对着黑暗道。
“真的只有到那时候?”
“就是到那时候!”
“那我们一言为定!”
她心中痛苦的呐喊道:“加仁,对不起,我只能这么做,我们先死一次,再活一次,只有这样,我才能拥有你完整的另一生!”
心中的话刚落定,她便将那只早已高高举过头顶的金钗向他身上狠命的扎去。
“哧——”
一声钝响,长长的钗尾刺破滚烫的胸膛,直达柔软的心脏。
急速刺入,快速拔离,飞溅而出的鲜血染红了钗尾上徐徐而动的橙黄流苏。
茫然、惊惧、无奈、解脱——
一时之间,唐加仁眼中流露出太多的情愫。
一切都太迟了,一切也都不用再说了。
“你——要——我的命——有何用?”
他已喘不开,但仍挤出了一个问题。
她贴紧他,“我并不想要你的命,我只想给你一点教训!”
“离开你——我最终——付出了——代价——”
她厉声道:“没错,这就是和其他女人鬼混的代价!”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在嘴角敛起一个笑意,“太好了,我终于解脱了。”
“你是我的,没有我的允许,我绝对不会让你自由自在。”她泪如泉涌,大笑道:“而且我也是你的,永远是你的。”
唐加仁心满意足的闭了眼,安安静静的躺在她的怀里。
眼中的冰凉簌簌而落,凄美一笑,缓缓道:“小孩子终归是小孩子,这么快就睡了,姐姐来陪你了。”
她一手搂住唐加仁,一手攥紧残存着他鲜血的金色利锥,再次深深的、毫不留情的刺向了自己的心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