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陌青桑缕魂香》花言乔语

13、第十一章 泥淖

　　于光正猫着腰，蹑着脚，用小树枝挑着密密的绿叶搜寻着，他用恶劣的语气小声抱怨：“你们怎么会答应她！姓唐那个女人，我一看就知道，她绝不是什么好人！”
　　没人理会，只有绿哥给他一脚，带着臭骂：“吓走了猎物，小心你的脑袋！”
　　于光嘟嘟哝哝，突然抬头仰视，似有所思道：“如果我是唐加仁，哪里才是最能躲避追踪的地方？”
　　绿哥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当然是——”
　　蓦的，世界没了声响，林中死一般沉寂。
　　唐加仁已感到不对劲，几乎跟着这一念头而来的是，从东南西北四方，四道佛力同时骤然袭来。
　　千钧一发之际，他双臂劲举，将康宁宁用力一抛，自己如陀螺般旋转起来，同时向来人迅速的拍出四掌。
　　佛力相撞，化作一道道耀眼的波浪荡漾开去，白云闪避，树头摇晃。
　　纯黄的佛法暴露了他们的位置，另有四组人马正从四面八方赶来。
　　带队的是无常、无强，有力、有坚，速朽、速枯，妙莲、妙音。
　　绿哥四人惊骇唐加仁佛法的力道，极速闪身，向一旁躲避。
　　他原地落回，伸臂一张，康宁宁再次跌入他的怀中。
　　“他们今天绝不会放过我，这里危险的很，你快逃命吧！”她语速极快道。
　　唐加仁不加理会，眼见又有四道佛力向他身上袭来，他毫不犹豫的扯下她的裙摆，将她束在自己身上，攀着树干迅速游走下去。
　　高处不胜寒，而且容易暴露目标。
　　那么相反，低矮的树林，就是天然的迷宫。
　　可刚下来，他便看到了速朽、速枯，未及表明来意，速朽、速枯便向他刺出了用佛法幻出的巨大长矛。
　　唐加仁不愿恋战，返身便走。
　　相反的方向，无常、无强迎面而来，她们遥遥招手，满脸含笑，“快过来，到我们这里来，从这边快走，我们来抵挡速朽、速枯！”
　　唐加仁喜出望外，正待奔入前方阵营，忽见她们二人身后的莽丛轻轻微动，似隐隐伏了多人。
　　他虽不怕，但他却不能让康宁宁冒险。
　　他奔跑的速度极快，眼看就要奔入无常的阵营，他却迅速来了一个急转弯，折而向南。
　　料定来人具有良好的丛林追踪经验，他立即改为一跳一跃的方式向前行进。
　　效果很明显，他很快便将那四组人马甩在身后。
　　他按“之”字形路线狂奔了许久，不知翻阅了几座高山，最终在一处山峦围绕的泥沼停了下来。
　　他不得不停下，因为他不偏不倚的跳进了一片散发着腥臭味的泥淖之中。
　　更为糟糕的是，他们正在慢慢的下陷。
　　“我放开你，你踩着我的头顶，借力跳到那棵枯树上！”唐加仁指着前方喊道。
　　泥潭的中间有一株死去的胡杨树，筋骨突凸，纹理粗糙，它身子虽斜，但依然倔强的站立在那里，泛着黑色光泽的树干笑傲着面对世间的风霜。
　　“我走了，你怎么办？”她柔声问。
　　“不用管我！”
　　解开了捆绑的裙带，泥沼却已到了腰际，康宁宁声音发颤，“不好，我的腿麻了。”
　　“真的要葬送在这里了，你再也做不成女皇了。”他痛惜万分。
　　“想不到我华彩的一生，竟在这里落下了帷幕。”她万分惋惜。
　　黯然之际，一只青蛙呱呱叫着，踩着黑色的泥沼滑走了。
　　唐加仁紧眉一展，欢喜道：“或许我还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
　　“你的裙子，撕成条带，系在一起，扔到那棵枯树上。”
　　康宁宁明白他的想法，但她仍有顾虑，“或许还没等到编完绦丝，我们就万劫不复了。我不想让最后的几分力气浪费在这上面。”
　　他张大了嘴巴，“你想做什么？”
　　她深吸一口气，“仔细的看看这个世界，不是更好吗？”
　　“你有这个想法，我很赞同，不过我不会让你这样死去的。”
　　“为什么？”
　　他当然不会告诉她，他救她的真正目的。
　　或许，在生命面临巨大威胁的时候，人们都可以爆发出惊人的超能力。
　　唐加仁便是如此，他解开了腰带，用力甩了出去。
　　力道刚好，绿色的长带恰巧挂住了那根牢固的枯树，唐加仁手上加力，两人一跃而出，轻飘飘落在胡杨的粗粗树干上。
　　枝干虽很粗，但久经风化，他们两人的重量，已让它颤颤巍巍。
　　稍一用力，便会折断。
　　不经意的一动，也会跌落。
　　唐加仁忽觉双腿凉飕飕，似有风吹过。
　　他心中一惊，差点叫出声来。
　　他的贴身长裤已被污泥黏了下来，落入了那汪泥潭中。
　　幸亏他还是女子打扮，有长裙的遮盖，不至于让自己太窘迫。
　　“你快从这里跃出这泥潭，赶紧走！”唐加仁命令道。
　　“我如果跃出，必然会用力，而用力之后，这棵树就会断裂。”
　　“断了又如何？你不用管我，赶紧走！”
　　“你会掉下去，被活活淹死。”
　　唐加仁扬天长叹，“你难道不会拉着这根绳子，将我拖出去吗？”
　　“我不能。”
　　“为什么？”
　　“因为它已断裂了。”
　　他低头一看，果然那根腰带已经断裂。
　　一半仍在他手里，另一半则落入了黑潭中。
　　“不过，还有你的裙子！”
　　她叹息，“柔软的丝绸，它的材质根本不能支撑你的重量。”
　　“无论如何，你都要离开这里！”
　　他突然转身将她抱起，他要将她扔出去。
　　好巧不巧，“咔嚓——”一声，枯木遽然断裂。
　　他们重又落入那片臭不可闻的泥淖。
　　更糟糕的是，这次他的肌肤跟沼泽有了亲密接触，黑泥中蠕蠕而动的细虫随时可能钻入他的身体，喝光他的鲜血。
　　他不由心焦。
　　“这次，我们肯定要埋在这里了。”唐加仁丧气道。
　　“你还有什么心愿吗？”康宁宁颇为平静的问。
　　他当然不能告诉她，自己的心愿是娶一房能与他相知相守的媳妇。
　　“为什么问这个？”他反问。
　　“我看看你是否有遗憾。”
　　“当然有。”
　　他们的身子正在下沉。
　　她却不大相信，“十六岁的花季女孩，人生还未开始，也有遗憾？”
　　“当然有，或许比你的遗憾更为遗憾。”
　　“可以分享给我吗？”
　　“我不想说，不要问我！”泥水已到了腰，死亡正在逼近，他莫名恐惧。
　　“那我告诉你我的。”
　　她非但不恐惧，甚至一点也不焦躁。
　　“你闭嘴，我不想听！”他绝望的大叫。
　　如花的青春，平白无故的死在这里，无声无息的被埋葬，他绝望又无助。
　　她依旧幽幽道：“我的遗憾是，我不能再去看看我的金川，这么多年，我一直没有出过皇宫，我真的很想亲自丈量这里的每一寸土地。”
　　唐加仁没有听，他脑海已没有任何求生的对策，只有深深的惧怕。
　　“不要再想逃出去的法子了，我都不想了，顺其自然吧。”康宁宁拍拍他的肩膀，他又下沉了一寸。
　　“你停手！”他麻木的厉声吼叫。
　　“你如果有遗憾，就要说出来，说一些弥补的法子，就当做真的弥补过了。要不然，你便永远弥补不了了。”
　　“为什么要去弥补？带着遗憾离开岂不是更好？”他流着泪敷衍道。
　　“不好，一点也不好。”她忽伸出双手，似着恼般，拍打着黑泥。
　　泥沼已到了他的胸膛。
　　“你害怕了？”她停下，问他。
　　“我很害怕。”唐加仁苦涩道。
　　“我能感受的到你的心跳，急剧的心跳。”
　　对死亡的恐惧，让他彻底六神无主。
　　她轻抚着他的脖颈和后背，静静道：“不要害怕，有我陪你，不要害怕，我们不会孤单的。”
　　她声音镇定而平和，他的心一下子静了。
　　他这才发现，他跟她竟然贴合的如此紧密，差一点便是严丝合缝。
　　他们中间只隔着两层薄薄的绸衫！
　　他无比庆幸他们的位置是他在前，她在后。
　　他的心惊悸的颤动，他能感觉的到她胸前的一对玉山正紧紧贴着自己，它们已因拥压变了形。
　　但他却能感触到它们的温度，他也能想象到它们的美好！
　　如果他们的位置反过来，后果将不堪设想。
　　偎依着世间绝无仅有的妩媚少妇，他无法保证自己的身体没有任何反应。
　　她的手臂下滑，缓缓环了他腰，轻声呢喃：“不要害怕，我们姐妹作伴，没什么可怕的。”
　　幸亏她那双玉手没有往上或者往下游走。
　　他不再说什么，仔细的听她说着安慰的话语。
　　只有听到她的声音，他才会心神安宁。
　　下沉，继续下沉，两人一起沉沦。
　　泥淖已到胸口！
　　忽的，他的脚触到了一个硬邦邦的物事，那是一盘胡杨的老根。
　　踩着它，他们总算停止了下坠之势。
　　“我不怕了。”唐加仁长长呼出一口气，轻松道。

　　太阳开始西坠了，宽广的森林即将陷入令人窒息的黑暗。
　　只要不动，他们便不会继续陷落。
　　虫鸣多了起来，归鸟的叽喳声也多了起来。
　　“你看那落日余晖，多好看，想不到我会在这里欣赏这种美景。”她仍充满闲情逸致道。
　　“你天天在忙碌，忙碌你的朝政、你的孩子、你的爱妃——当然没时间看这些美景。”他没好气道。
　　“你知道吗？我的那位爱妃，其实我一点都不喜欢他。”
　　“你说的是霍来？”
　　“当然。”
　　天边飘来几朵乌云，他讥诮，“爱妃多的已经让你不知道喜欢哪一个了吧？”
　　“严格说来，其实我只有一个妃子。”
　　“尽管只有一个，你的爱妃却是一个男人。”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已不算是一个男人。”她顿了顿道。
　　“不算男人？”
　　她干笑一声，“小孩子最好不要问那么多，你最好还是祈祷，遇到一个对你好的男人吧。”
　　他的心忽的飘了飘，有些幸灾乐祸地道：“怪不得对他的死，你一点也不伤心。”
　　“他在我眼前晃了这么多年，有一些不忍，但不会心痛。”
　　他竟想不到她是如此薄情寡义之人，一阵难过的情绪袭来，气道：“你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一些琐事，这是两个物种之间的博弈，男人跟女人，哎，我的生命全部浪费在这博弈上了。”
　　他思维有些混乱，不知她为何说到了博弈，懵懵懂懂的问了句，“皇权的博弈也是这样吗？”
　　“似乎也是一样的。当然，它只能算是一种，还有很多其他的博弈，但都大同小异。”
　　天天面对这些烦人的算计，只有铁人才能应对，他忽觉她有些可怜，“我能感受到你的孤独。”
　　“从孤独而来，就要想方设法寻求突破孤独。”
　　“那你找到突破的方法了吗？”
　　“或许已经找到，也或许没有。”她轻轻道。
　　此时，她声音已变得非常温柔。
　　唐加仁扭了扭身子，侧头低声问：“你那破解的方法是不是跟我有关？”
　　她的眼睛里闪着光，“的确跟你有关。”
　　“有什么关系？”
　　她笑了，脸上带着种根本掩饰不住的神往之色，“其实关系也不大，你让我想起一个人，或许我应该一直向东走，一直走到东唐，去看看那里的国度，学习那里的佛法。”
　　他转回头，语气稍冷，“你的佛力的确不高，要不然也不会被她们追成这副狼狈样子。”
　　“或许你可以教我，从此以后我跟着你，如何？”
　　他心中咚的一跳，有一阵暖风吹过心底，他闭嘴不说话了。
　　她也没在说话。

　　夜幕降临了，空山寂寂，黑的可怕。
　　没有幸运，连绿哥都没找过来。
　　他们逃亡的路线很巧妙，让所有人寻找起来都变得困难。
　　无常、无强，有力、有坚，速朽、速枯，妙莲、妙音，竟都没再出现，她们的缺席却变相导致了唐加仁目下的困境。
　　多么讽刺的结论！
　　他已经饿得两眼昏花，再这样下去，即使淹不死，也会被饿死。
　　挨饿的不光只有人，还有其他物种。
　　“嘶嘶嘶——”他的耳朵本能的捕捉到了一丝微妙的信号。
　　他感知到了极度的危险。
　　他眯起眼，紧张的望出去，乌云已散去，借着微弱的星光，他隐约看见一条水桶粗的花蟒正吐着信子向他们游来。
　　它发现了可口的猎物，正想美美的饱餐一顿。
　　深山老泽，必然是长龙巨蛇出没之地。
　　唐加仁不害怕这长长的、滑腻腻的、长者鳞甲的生物，但他怕康宁宁害怕。
　　果然，康宁宁看到了它，身子开始簌簌发抖。
　　“你不是不怕死吗？”唐加仁这次平静的问。
　　“我是不怕死，但我不想满足于它的口腹之欲。”
　　“死在哪里还不都一样？”
　　“不一样，当然不一样——”她嗫嚅着。
　　“嘶嘶嘶——”那条长长的、高高的影子正在逼近。
　　“有什么不一样？”
　　“死在沼泽里还可以留个全身。死在它肚里，完全变成了一堆无用之物。”
　　她紧紧的抱着他，牙齿打颤，说话也冷飕飕的。
　　他怕她忍不住哭出来，连忙道：“说不定对我们来说，这是个好机会。”
　　“什么机会？”她不明所以。
　　“拖我们离开这里的机会。”
　　那条大蛇果然发现了他们，它的眼睛是琥珀色的，在暗夜里发出幽蓝色的亮光。
　　它昂着头，很开心的向他们蜿蜒过来。
　　“你停下！”唐加仁大喊。
　　那条巨蟒果然停了下来，它昂着头，吐着信子，嚣张的看着他们。
　　“你能不能将我们拖出去？”唐加仁壮着胆子问。
　　它不动，滚圆的大眼盯着唐加仁，残忍之中透着凶狠。
　　“难道你想吃了我们？”
　　它点点头，绝情而冷酷，它又开始向前移动。
　　“她可是西川的康宁宁，你们的女皇，对你而言，效忠女皇的时候到了！”
　　它遽然不动了，灯笼般的双珠紧紧地盯着康宁宁。
　　“难道连我，你也想吃？”康宁宁也学着唐加仁的样子大声喝问，语气之中自带无上威严。
　　它又点点头。
　　唐加仁心头冒火，畜生果然是畜生，不分青红皂白，永远先想着如何填饱自己的肚子。
　　他不是不可以对付这头巨兽，虽然他深陷沼泽，但他仍可以用黄色佛力打它。
　　打它并不是他的目的，离开这里才是。
　　“如果你想吃，就先吃我吧。”唐加仁道。
　　它不动，眼中似乎闪过一丝惊讶。
　　“难不成你想直接吃康宁宁？”
　　它凝注着她，点点头，长面狰狞。
　　“行，那你过来吧！”
　　她相信他，她也相信自己。
　　它愉快的游过来，将长长的身子盘起，坐稳了下身，张开巨嘴，露出尖牙，伸吐着鲜红的、带着湿滑粘液的信子，迅速的向康宁宁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