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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世路干戈(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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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一天凉似一天,年关将近。雪霁天天相帮舅母准备过年的吃食,打扫庭院,缝制新衣。父亲在世时都是在父女俩人自家过年,如今只有雪霁一人,舅母便拉了雪霁来家。其间春勇又进山看了几次,见仍有官兵把守,只得作罢。雪霁听三舅舅与六阿伯闲话,均觉得此事非同寻常,虽说是乡野农夫,却也揣测其中必有因由。
光阴易过,转眼又是腊尽春回,草长莺飞。农事十分繁忙,雪霁日日田地坝上忙碌,不觉间人又黑瘦了几分。看看要到清明,舅母忽地犯了咳喘病,雪霁便到舅舅家侍奉。每天夜里却仍回自家安歇。原来雪霁见舅父、舅母言里话外之意,已然认定了她和春勇的婚事,要不是因为依汉人的规矩,雪霁要守孝三年,只怕已经催促成亲了。雪霁十分为难,不知如何说明自己的意愿,又不伤舅父一家的心。
自冬至日算来已经将近四个月了,那段公子豪无音信。雪霁自思音尘相隔,从此与他再无因由相见,却仍禁不住百折千回,时时难忘。清明节这天,雪霁见舅母病体未愈,舅父父子三人忙于农事,早起晏眠,便不提祭祀父亲之事。心下却念念不忘,夜里久久难以入睡。想到冬至日那天段公子曾说过她祭拜父亲未能成行,她心里定是忧烦,谁又能想到清明节还是不能前去呢。
雪霁叹息不已,想到这世间事,死总是要给生让路,春天耕种之际,关乎农人一年生计,只好且顾眼前农事吧。
忽然间,雪霁猛地从床上坐起,冬至那天段公子所说的那句话无比清晰:“如此说来,祭拜尊翁未能成行,姑娘定是忧急不已。”
雪霁向来聪颖,记心甚好。她十分清楚记得自己从未向段公子他们说起过父亲去世之事。此地山乡冷僻之处,他们不可能认得寨里乡邻。细思那日言谈之间,段公子似乎对自家发生的事情有所知情,雪霁又回想起本主庙里初遇时,自己冒然相呼,燕先生初时十分诧异,随后却又平静得奇怪,如是自己错认,如何叫出得燕先生姓氏,而且这燕姓并不多见,怎能如此凑巧便猜对?
雪霁心中疑惑渐深,回想从前之事,唯有在那山谷中曾有过神思恍惚。六阿伯言道自己因经历大悲之事患了离魂之症,难道是在山谷中间遇到过段公子二人吗?他们为何坚不明言呢?又想到自己心底莫名对段公子十分依恋,自别后常常思想,而那个梦境,其后又反复梦到了多次,最奇怪的是每次的梦境都如此相似。
雪霁打定主意,如再得相聚,务必要直言问个清楚,就算此举十分唐突也顾不得了。
第二日雪霁早早起来,生火做饭,开门时觉微寒透体,只见庭外雨润烟浓,花含朝露,叶带微雨,湿凉的空气中有隐隐的花香。雪霁便回屋添衣,将煮好的粥装上,又加上些小菜,往舅舅家走去。到得舅舅家,服侍舅母吃了粥,又到厨下给他们父子几人做了早饭。春生说道:“阿姐,你存着多少黄花菜哪,每天都炒来吃。” 杨泰呵斥儿子:“成天挑拣吃食,依你天天想吃鱼肉,咱们吃得起吗?”春生不敢出声,朝雪霁伸伸舌头。
雪霁轻轻一笑,心下寻思,春生表弟不喜欢吃,只是此时没什么别的菜品,明天想个办法换个样吧。
看舅母今天的精神好了些,雪霁便坐在床前陪舅母说些闲话,一边将舅父的衣衫拿来缝补。舅母说道:“好孩子,我病着这段时间你受累啦。”
雪霁笑道:“舅妈,您又说这些。我从小没娘,我爹说,要不是您,我没准养不大呢。您就是我的亲生母亲一样。”
舅母也笑道:“我可不想做你亲娘,我只想做你婆婆。”
雪霁红了脸,心里一慌,针扎破了手指。她心下思量,虽然此事难以开口,总得有明说的一天,表哥年岁不小了,这样拖着也不是办法。便放下衣衫,起身坐到床上舅母身边,垂首低声道:“舅妈,您别生我的气,我不能和表哥成亲。”
舅母一惊,忙问:“可是春勇和你吵架啦?你知道,他性子又倔,又不会说些软话,可是对你是真心好的。”
“舅妈,表哥没和我拌嘴,他一直对我很好我是知道的。可我只当他是亲哥哥,再说我要为我爹守孝,三年后,表哥年纪很大了。您和舅舅商量着,给表哥娶亲吧。”
舅母呆了半晌,默默躺下了。雪霁心中十分难过,只是这样含糊着只能更增烦恼。她拉着舅母的手道:“舅妈,以后您当我是亲生女儿吧。”
舅母叹了口气,说道:“唉,这也是我没有当你婆婆的命啊。我上几天还向菩萨许愿,只要你们成了亲,我定去多施舍些香油钱。”
雪霁听说不由得流下泪来,舅母一见,心登时软了,拉了她的手道:“好孩子,别哭别哭。你从小在我身边,也和亲生的一样。以后有了中意的人,舅妈又多个女婿呢。”
雪霁蹲下身,靠在舅母的枕边,说道:“舅妈,以后我会孝顺您一辈子的。”
舅母伸出手,轻轻抚摸她的头发,就如儿时一样。雪霁心中温暖,自己虽说父母双亡,幸好还有这样的亲人。今日终于挑明了自己的态度,雪霁心中也觉得如卸去大石。
只是自从那日之后,春勇意态十分萧索,更加沉默寡言,雪霁自是察觉表哥时时回避自己,心中虽感歉疚,也终是无可奈何了。
农事将要忙过,已然将近五月。春勇一日进山回来,告知大家山里的官兵已经撤走了。于是议定过了端阳节后,五月初八去山里上坟。初四日雪霁在舅母家帮着准备雄黄酒,依古俗采摘艾叶,扎成艾人,忙了很晚,回到自家时天色已经黑透了,她打开院门,刚走到房门前,忽听得有人低声唤道:“雪霁姑娘。”
雪霁一惊,见房门前的花架上有一根粗木,急忙拿在手里。只见从花架深处走出来一人,低声说道:“别怕,是我,段廉逍。”
雪霁听清了声音,虽然压得低沉,仍能听出那清亮的语音。也低声道:“是段公子么?”
“是我,雪霁姑娘,可以借一步说话吗?”
雪霁打开房门,那段公子快步进屋,雪霁关上房门,点上了灯。段公子将窗前的帘子拉上,方到桌边坐下。雪霁打量了一下,大惊失色。只见他白衣污秽,沾染了点点血迹,容颜瘦损,发髻散乱。
雪霁急道:“发生什么事了,你受伤了吗?”
段公子微微摇了摇头,说道:“说来话长,我没受伤。姑娘先给我找些吃的罢。”
雪霁急忙去厨下,只见锅内剩有一些稀粥,点火热了热,盛出来只得一碗,便端上来,段公子接过粥碗,不顾热烫,吃得甚急。雪霁见状,不知为何,眼泪直流下来。怕他看见,急忙擦了。说道:“公子慢慢吃,只剩下这点粥了,我再去做些饭。”
她煮了一大碗素面,加了两个鸡蛋,这几日没怎么在家吃饭,倒没什么青菜,只得又剁碎些干黄花菜做了浇头。收拾好了,端到桌前,段公子正低头沉思,见她来起身接过碗碟,抬头看了雪霁一眼,见她双目微有些红肿。轻声说道:“我没事的。”
雪霁知段公子显见发生了大变故,心下又忧急万分,一时竟不知如何开口询问。段公子低头吃面,一时也不做声。雪霁起身到东首爹爹屋里,找出了爹爹生前的内衣外衫。回到堂屋,待他吃完了面,雪霁道:“公子的衣衫沾了好多血迹,我找了些我爹爹的衣物,如不嫌弃,公子去换了罢。”
段公子点点头,雪霁指引他走到东间。不一会,他换了一身青布衣裤走了出来。雪霁见他虽是粗布短衣,却仍气度高华,举止间有掩不住的雍容贵气。想到方才他自称“段廉逍”,那日燕先生却说他名唤段逍,段公子所言应是他的真名,其中隐情此时却也不便询问。
段廉逍道:“我家里发生不测,被仇人追杀。燕先生受了伤,我与他躲在山里,已经三天没有吃食了,只是寻些野菜充饥。”
停了一下又道:“劳烦姑娘做些干粮,我急着回去照料他。其中详情容后再细说吧,还请姑娘不要对人说起我的行踪。”
雪霁点头道:“公子尽管放心。”说完更不多问,便去准备干粮,做了些面饼包上。又去父亲房里取了一块油布,一块薄毡包上,又从床下小木箱里取出了一些钱币,说道:“家里就只有这些钱了,公子带上吧。”
段廉逍没有接钱,定定看了雪霁良久。说道:“现下也用不到钱,你自己留着罢。”
他叹息了一下,又道:“我得去了。东间屋里我放在床边一块玉佩,还能值几个钱,你去卖掉,我看家里也不宽裕。”
雪霁道:“公子出山会不会有危险,不然我进山里给你们送饭罢。”
廉逍摇头道:“还是我来找你,不能让你孤身一人进山。”
雪霁道:“这片山我自小常去采药,走得熟了,又没什么害人的野兽。公子出山万一被仇家发现了如何是好?你们在哪片落脚,告诉我,我定能找到的。”
段廉逍却坚不答允,背上包裹,走出房门。雪霁正要打开院门,却见段廉逍纵身一跃,飞身上了院墙,伏在墙上查看了一下,方跃下离去了。雪霁一呆,这院墙足有六七尺高,看他跃上竟是身轻如燕,毫无声息。怪不得自己回来时院门仍好好锁着,原来他是如此进得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