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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梦魂成虚(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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倏忽间天气越来越凉,冬至将至。雪霁便和舅母商议祭拜父亲之事,准备下纸钱香烛等物。到冬至日一早,杨泰带领雪霁和两个儿子,背着祭品出发。走了七八里路,是一个山隘入口。远远望见入口处有人。行得近了,竟是两名官兵。一左一右站在隘口,见他们走近,喝道:“做什么的,官府有令,闲杂人等不得进山。”
杨泰忙施了一礼,恭敬言道:“两位官爷请了。咱们是进山祭拜亲人的。两位官爷行个方便。”
那右侧的官兵年纪稍长,上下打量了杨泰一行人几眼,劝道:“上面下了告示,这山中有巨蟒伤人。官民人等不得进山。我们在这荒山里守着,把人放进山还要唯我们是问。你们还是先回去吧,明年清明再祭拜也是一样的。”
杨泰又求肯道:“不瞒两位官爷说,死的是我妹丈,坠下山崖,尸骨就地葬了。可怜没烧过一张纸钱呢。冬至正是祭拜的日子,您两位……”
话未说完,左边年轻的官兵甚是不耐烦,大声喝道:“少罗嗦,凭你什么事一概不得进山。再废话治你个妨害官务之罪。”
春生正年轻气盛之时,有些着恼,便说道:“这山我们走得熟了,从没听说过有大蟒蛇。就算真有,遇上了我们也认命。进山一趟能犯了哪条王法?”
那官兵也恼了,上前一步,唰地一声抽出了刀。春勇虽没说话,却走到弟弟身前,双手握起了拳头。雪霁见状,忙拉住了春勇,上前说道:“官爷不要生气,我表弟年纪小不懂事。我们不进山了,这就回去。”
因雪霁身穿粗布男子衣衫,听她说话才发现是个女子。那年纪大些的官兵看了雪霁一眼,也上前拉住了同伴,说道:“行啦,别和乡下人一般见识。”又对着雪霁几人说道:“不和你们计较了,快些回去罢。”
杨泰说道:“多谢两位官爷大人大量,多有得罪。”说着连连拱手。
春生又要说话,雪霁赶紧拽着他衣袖转身往回走,杨泰和春勇也随后跟了上来。四人走了二里多路,春生气道:“这些官兵只会和百姓为难,反正这山中只有这两个兵,依我说回去打他一顿就跑,上哪找咱们去。”
杨泰呵斥他道:“你就会莽撞生事,民不和官斗,惹上了官府,能有你好过吗?”
雪霁劝道:“舅舅不要生气,官兵也太蛮横了。难怪表弟着恼。”
顿了一下又说:“表弟,要是因为祭拜我爹出什么事的话,舅妈得多担心,我心里怎么过得去。”春生没做声,春勇却叹了口气,又暗暗握了握拳头。
大家都沉默了,一路闷闷的。到了村口,杨泰劝慰了雪霁几句,便分头回家了。雪霁隐隐觉得此事有些蹊跷,真有蟒蛇伤人之事,官府也不过在左近村寨贴些告示,不至于派专人把守山口。却想不通这深山密林,能有什么值得派兵看守。如今进不得山也是无可奈何,总不能因此和官兵作对,连累了舅舅一家。
回到家里,因天时尚早,雪霁便去村边的山坡上割些枯草,砍些枯枝,背回来当作烧柴。白人习俗,冬至日要杀年猪,又家家做糯米糍粑。村里的青石路上人来人往,呼朋唤友十分热闹。不觉天近午时,雪霁听得有人呼唤,直起身一看,见阿霞站在坡下,招手叫她。她便收拾了柴草,下得坡来。
却见阿霞手里提着木盒,笑道:“阿姐,我给你送来糍粑,还有杀猪菜。你快回家趁热吃吧。“
雪霁忙道谢,又说道:“家里我给你留了几样花草茶,正好你和我去拿。你本来生得白,多喝些花草茶,一定更美貌啦。”
原来阿霞肌肤如雪,面如满月,寨子人里无不夸奖她生得俏丽,福气面相。阿霞也十分看重自己的容貌,雪霁与她相熟,深知她心意。喜欢她活泼娇俏,两人十分相厚。
本来雪霁因祭拜父亲受阻有些忧烦,看到阿霞,稍稍解了些忧愁,两人便一路说笑着前行。没多远便到了雪霁院外。忽然听得马蹄声传来,雪霁二人回身观望,只见两匹白马疾速驰来,不多时便到跟前。雪霁看清了马上人,不觉得轻咦了一声。竟是那日遇到的燕先生和段公子。
二人也看到了雪霁,不约而同收住缰绳。燕先生向雪霁微微颔首,说道:“当真凑巧,在此又遇到姑娘。”
不待雪霁答话,阿霞抢先说道:“雪儿阿姐,你家来了客人。我再回家去拿些饭菜,都是现成的。”
说毕把食盒往雪霁手里塞,雪霁忙放下背着的柴草,接过食盒。阿霞便急匆匆走了。
雪霁只得邀请二人道:“先生和公子远来疲乏,不如在寒舍稍做休息,喝杯清茶。”
燕先生含笑应道:“如此打扰姑娘了。”说着将马系在院门旁边的大树上。
雪霁打开院门,请二人进了院子,见院中草木葱茏,有几株山茶开得正艳,燕先生道:“此处青山碧水,又庭院清幽,花木繁茂,姑娘真是雅人。”
雪霁微微一笑道:“先生过誉了,不瞒两位,栽种这些花木的本意可是俗而又俗的,都是为了采花贩卖,贴补家用而已。”
燕先生点首,那段公子却依旧神色漠然,不发一言。
进了堂屋,雪霁请二人桌前坐下,道歉道:“请先生和公子稍待,我去烧水泡茶。”
她手脚麻利,不多时泡好了茶端了上来。没想到段公子竟站起身,对雪霁说道:“桌上的字是姑娘写的么?”
雪霁一怔,见桌角上整齐放着一叠字纸,方想起这些天来自己天天习字,放在桌上没收起。便笑道:“字写得不成样子,让公子见笑了。”
燕先生道:“姑娘过谦了,这柳体楷书最易瘦硬有余,灵动不足,姑娘的字却洒脱飘逸,当真难得。”
当下两人品了一会茶,雪霁因自己的梦境,心下觉得有些尴尬,便沉默下来。见两人没有告辞的意思,想到应该叫舅舅或者表哥来作陪。正思量时,只听得院门响,片刻,阿霞推门进来,手中托着一个大托盘,上面放着几碗菜,笑吟吟的道:“菜来啦,大家趁热吃吧!”
雪霁见是些荤菜,便说道:“我去收拾两样清淡些的菜,两位稍待。”
又对阿霞说道“你去叫我三舅父过来陪客罢。”
阿霞答应着去了,雪霁到厨下整治了两样小菜端上来,一样是清炒干黄花菜,一样是此地有名的果品雕梅。不多时只见春勇到来,带了些他娘烤好的饵块。
雪霁便为几人做了引见:“这是我表哥,名叫杨春勇,这两位是燕先生和段公子。”
春勇天性少言寡语,当然不会说什么久仰大名之类的客套话,那段公子更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幸好燕先生圆融健谈,一面用饭,一面询问春勇村里的琐事,春勇略说了些收成打猎之事后,便问道:“我阿妹一向不出寨子,不知怎么认识了贵客?”言下甚是戒备。
燕先生察言观色,如何不知?却假装未领会,答道:“几日前在郡城本主庙里偶遇姑娘,不意今天又得重逢。”
春勇接着问道:“不知两位到我们这山里地方有甚事体?”
只见段公子冷然抬眼看了春勇一眼,雪霁见春勇不知为何大有敌意,歉然道:“我表哥性情直爽,两位莫怪。”
燕先生颔首一笑道:“杨家小哥直言无忌,当真爽快。段公子家是皇都的大商户,在下是他家的帐房。因久闻鸟吊山有百鸟朝凤的奇景,特来陪公子观赏游玩。”
雪霁忙道:“先生想进山怕是不成,今天早上我们被官兵拦回来。说是山里有大蟒蛇伤人。”
段公子闻言站起来问道:“有官兵把守?有多少人?”
雪霁答道:“在进山的隘口,只看到两个人,有一个凶得很,春生表弟还和他吵了几句。”
见段公子低眉沉思,燕先生劝道:“公子稍安勿躁,不过游山玩水,左右无事,何时都可再来。”
段公子点点头,却向雪霁道:“如此说来,祭拜尊翁未能成行,姑娘定是忧急不已。”
雪霁微微叹道:“虽然着急,也犯不着和官兵生事。等等看罢。”
见大家都已用完饭,便收拾碗盏。又泡上茶来。燕先生赞道:“姑娘谈吐文雅,手巧能干,更难得练就一笔好字。山乡之间竟有姑娘这样的人才,在下当真孤陋寡闻了。”
雪霁正想谦逊几句,却听春勇说道:“阿妹不光勤快能干,当时姑丈教我们三人读书,阿妹最聪明,比我和阿弟强百倍。”
雪霁嗔道:“表哥,哪有这样自称自赞的。”
燕先生一笑,说道:“方才只见姑娘一页字,十分当得起聪慧伶俐之评。未敢唐突翻动,不知姑娘能否容许在下多多拜读。”
雪霁忙道:“先生太过客气,这些字胡乱写成,还望先生莫笑。”
那燕先生便一页页细看,一边和雪霁谈些诗文经史,雪霁见他见解高妙,博闻强记,心下暗暗敬服,一个账房先生有如此学识,真是大材小用了。爹爹在世时常和雪霁讲解,自父亲去世后,村寨里再也无人能谈起这些书本之事,雪霁本也是沉默寡言之人,此时竟和燕先生言谈十分投机。
随后,燕先生慢慢套问雪霁她父亲家世学识等,雪霁一一答了。燕先生又赞道:“怪不得姑娘如此不凡,原来是家学渊源,失敬失敬。”
然后又笑道:“打扰了半天,还未请教姑娘尊名。在下燕南归,这位是段公子,名讳单字一个‘逍’。”
雪霁便将自家的名姓说了,又客套了几句,看看天色,燕先生起身告辞道:“今日幸得遇到姑娘,否则定要白跑了山路。又蒙姑娘赐饭,山乡野味,美味可喜。仓促间无以为报。今日暂别,还望后会有期。”说着拱手施礼。
雪霁方站起还礼,那段公子却从怀里取出一片小小的令牌,对雪霁说道:“我在凤羽郡城有一所宅院,就在凤北大街东首,董家花园旁边。一问便知。如果有什么为难之事,姑娘去那里找我。即便我不在宅里,你将这令牌交给守门之人,他们必能全力相助。”说着便将令牌递给雪霁。
雪霁正欲开口推却,抬头正遇上段公子的目光,竟充满了柔和关切之意。雪霁拒绝的话一时无法出口,只得接过令牌,说道:“如此多谢公子了。”
燕先生也回身看了段公子一眼,目光中有些惊诧之意。随后淡淡一笑,再度拱手作辞。雪霁和春勇将二人送出院外,见他们上马向东走远了。
雪霁对春勇说道:“春生表弟在家吗?天快黑了,你快回家去照料牲口吧。我猜舅母一定又抓不着他的人影了。”
春勇道:“雪儿,外来的人不知根底,你别和他们来往。”
雪霁说道:“表哥,你就会乱担心,这位段公子一看就是出身富贵人家,不过是偶然路过咱们寨子,以后还能有什么来往。”
春勇点头,看到院门外雪霁背回的柴草,又说道:“这两天没什么活计,我去坝上砍些柴,你就别再去了。”说着便大步走了。
雪霁将柴草收回院里,回屋内坐下,将那令牌拿出来细看。见通体金灿灿的,竟是黄金打制,花纹精美,中间用小篆刻着一个“逍“字。她在心中默念,段逍,段逍,念了两遍,忽然间脸热心跳。又见桌上茶杯宛然,尚有余温,而人已经远去,竟不知有何因缘能够重逢,一时不由得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