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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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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没等京中消息回来,边疆先出了岔子。
南诏人人都是神箭手,战场上一只流矢当胸射中陈铮南,留下一个血窟窿。
主帅生死未卜,陈朝珩年纪尚轻,尚不能执掌帅印,指挥三军,眼下只得尽量封锁消息以求稳定军心。
最后一场大战,就在三日后,镇南关关口,战败则城破。
陈朝珩仿佛一夜之间长成,他咬牙强撑,按父亲教给他的东西打退敌军。
可他独木难支,不知为何主帅受伤的消息雪片一样传了出去,大战当前军心大乱,是兵家大忌。
镇南关数万大军人心惶惶,陈朝珩揪出两个内奸就地正法,以铁血手段压了下去。
又有镇南侯心腹辅佐,这才勉强掌控全局。
“我得去见他。”季承安说,“小桃,为我梳妆。”
管家站在一边举足无措,张口欲劝却被季承安拦住,“我知道您想说什么,可我必须去。”
镜中的女人朱唇轻点,季承安问小桃,“元宝髻会不会?”
小桃点头,取了木梳就要替她梳髻,季承安将梳妆台上的钗环一股脑堆放在一处,“挑着华贵的用。”
然后她又吩咐站在一边不知如何是好的管家,“去找一套衣服,越华丽越好,没有凤纹就找孔雀纹。”
管家茅塞顿开,“您是想……”
“还不快去!”季承安道,手上的动作也不停歇,不停在脸上扑描。
如今主帅生死未卜,还有什么比皇家亲临战场更加鼓舞士气的呢?
她梳完妆,管家早就备好车马,荣城找不出公主鸾驾,管家便找了马车蒙上黄色绸布,这阵势瞧着也能唬人。
季承安上了马车,一路颠簸到了镇南关。
她到的时候陈朝珩正在战场上厮杀,周晔引她到了城墙,梁兵节节败退,她目光微凝。
阵风猎猎,战鼓擂擂,周晔的话散在城墙,季承安咬牙接过鼓槌,冷声道,“传令下去,宣平公主亲上前线,叫他们挺住,援军即刻就到!”
“是!”周晔只觉胸前一阵热流,他半跪在地,随后折身奔向城下,将话传了下去。
“邵兴,瞄住敌军首领,干掉他本宫重赏!”
“是!”
“其余诸人,守住城门!”
季承安一声声锤着战鼓,鼓皮发出震天的响声,她的话波浪一样传到战场的每一处角落。
她听到有人说,“宣平公主殿下来了!”
“是殿下!”
“是殿下!”
“殿下来了!”
他们的声音越来越大,陈朝珩高举陌刀,他看到城楼上敲战鼓的红衣公主,风吹动她的衣摆,她像一朵艳丽的玫瑰。
“娇娇!”他大声喊,西南的风吹散了他的声音,他与她心意相通,几乎是瞬间陈朝珩就猜到了她的意图。
“为了殿下!”他缓缓举起陌刀,斩向虚空。
“为了殿下!”
他身边的人喊。
“为了殿下!”
他们一起怒吼。
他们都听过宣平殿下为将士求来冬衣的故事,他们都看到了城墙上擂鼓的红衣身影,鼓点像是敲在他们心里。
他们一齐怒吼,手中的刀砍向敌人。
邵兴搭弓,箭否射中敌人的胸膛,溅出鲜红的血。
他拿起轻巧的弩箭,翻身下了城墙,季承安看了他一眼,“万事小心。”
邵兴沉稳点头。
“阿律将军!”
是南诏话,南诏近卫慌张极了,几乎是愣呆呆的看着主帅和他身上的箭否。
“阿律死了!将士们!跟我冲!”
“冲!!!”
初秋的风吹过战场,卷走了血腥,南诏败退十余地,无奈求和,他们终是赢了。
惨胜。
这一役是南诏多年谋划,陈铮南重伤,陈家军几近全军覆没。
陈朝珩脱力,陌刀应声坠地,溅起一层尘土,他回头看了一眼城墙上的红色身影,最后无力的跪倒在地。
西南云州的尘土沾在他的脸上,陈朝珩倦极,缓缓闭上眼睛。
季承安扔下鼓槌,拎着裙摆跑出城门,她像一朵艳丽的花,开在血红的土地上。
金钗落在地上,撞上了沾满血液的青石板,打理精致的头发被风吹散,带着战场上血腥的味道。
可季承安浑然不在意,她要找她的陈朝珩。
神箭手邵兴沉默的陪着她,陪她翻遍了六百五十三具尸首,从日落找到初晓,终于把陈朝珩翻了出来。
他战至力竭,可总算是留了一命,季承安探他气息,终于忍不住伏在他身上哭出了声。
秋风猎猎吹在她身上,金尊玉贵的公主殿下脸上身上沾了血泥,她哭的泣不成声,狼狈的不像个公主。
陈朝珩手指动了动,他缓缓抬手拍了拍季承安的手,安慰似的,“娇娇别哭。”
他嗓子哑的要命,可神奇的哄好了季承安。
待陈家父子伤好已是深秋近冬日,季承安早就收到空青带来的回信,顾时欢言说京中并无大乱,叫她在荣城万事小心。
无乱才是大乱,季承安捏着信纸,终于还是没舍得离开。
罢了罢了,出事她一力承担就是。
“圣人可能知道了。”季承安给陈朝珩包扎好伤口,脸上一片平静,“我一力承担,与你与陈家没什么关系。”
陈朝珩看了她一眼,用没受伤的手轻轻抱住了她,“娇娇,我与你一同面对。”
“你疯了!”季承安伸手掐了他一把,“你还有爹娘,还有云州还有陈家军,你不要前程了?”
陈朝珩沉默片刻,然后道,“娇娇,这一切都不及你。”
“不行!”季承安断然拒绝,“霁之你听我说,这件事我须得把你摘出来。”
陈朝珩:“季承安!”
季承安也瞪他,最后还是屈服于陈小将军的强势之下,她坐在他身侧,虽然眼前一片愁绪,可心头却泛起丝丝的甜。
再度回到京城已是凛冬,圣人下旨斥责陈铮南,封赏却迟迟不下。
本就受伤的大将军强撑领旨后,急火攻心喷出一口鲜血,至今昏迷不醒。
“这件事不要管。”顾老爷子枯坐良久,最终长叹一口气,对站在一边的长孙道,“圣人这是借此打压陈家啊。”
今日陈家,何尝不是当日之顾家。
顾时宴问:“那现下应当如何?”
“传信给宣平,叫她不要去求圣人。”顾老爷子叹了口气,“事到如今只能想法设法先将宣平择出去。”
“来不及了。”顾时欢匆忙撞门进来,眼里一片惊恐,“殿下今日进宫求了圣人!”
顾老爷子与顾时宴对视一眼,俱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惊惧。
紫宸殿前。
季承安跪在殿前,厉声道,“求圣人收回斥责!”
赵端海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站在季承安面前苦苦哀求,“殿下可少说两句吧。”
季承安不理他,“镇南侯一心为国,忠心耿耿,请圣人收回斥责!”
赵端海还要再劝,就见圣人怒气冲冲出来了。
“叫她说!”圣人挥开赵端海,眼底犹带着怒气,“朕没有责怪你偷出京城,你还要怎样!”
“求圣人收回斥责。”她挺直腰板,随后缓缓伏地。
“朕若说不许呢?”他冷声道,居高临下的看着她,“娇娇,朕是天子。”
他不只是季承安的阿耶,还是整个大梁的天子。
功高震主,他不允许。
季承安伏在紫宸殿前的青石板上,身量不动,圣人气的拂袖离开,“既然你想跪,就给朕跪两个时辰!”
赵端海欲劝两句,见圣人脸上还带着怒气,便歇了这个心思,转而开口道,“摆驾承乾殿。”
“去春熹殿。”圣人踹了赵端海一脚,赵端海连忙改口,“摆驾春熹殿!”
昭妃早得了消息候在春熹殿门口,见銮驾过来忙笑迎了上去,“圣人定是与钧儿心意相通。”
“此话何解?”提到幼子,圣人脸上的怒容略散了散,昭妃只当看不见,脸上挂着笑,“钧儿方才还在哭呢,突然就止了哭,妾想着许是圣人来了,这才出门看看。”
她引着圣人往殿内走,“圣人可要瞧一眼钧儿?”
“好。”三两句话的功夫,圣人脸上的怒气便消失不见,拿起布老虎逗幼子玩。
季呈钧是秋末生的,也是他膝下第四个儿子,圣人子嗣稀薄人尽皆知,对这个儿子十分爱重。
“圣人别怪妾多嘴。”昭妃笑盈盈的看着父子俩,“殿下如今也到了成亲的年纪。”
她那半句话掩在口中,圣人却也听明白了,不由得点点头,“正是这个道理。”
他赞赏的看了一眼昭妃,“爱妃深得朕心。”
昭妃脸上的笑加深了两分,又把话头转到季呈钧身上。
季承安笔直的跪在紫宸殿前,京城冬天的风不比荣城,刀子一样扎在她身上,赵端海干儿子小盛子担忧的站在一边劝,“您就是跟圣人服个软,殿下总得先顾好自己才是。”
季承安微微摇摇头,圣人决意打压陈家已是避无可避,她只是心中有愧罢了。
她执意跪满了两个时辰,春熹殿连句口谕都没传来,最后还是小盛子大着胆子把人抬回公主府。
“殿下又是何必呢。”白芷心疼的煮了鸡蛋来,在季承安腿上淤青处来回滚,“奴婢瞧着心疼。”
季承安垂眸落在淤青处,脸上竟然挂了淡淡的笑容,“白芷,深宫里没了阿娘的人,什么也不是。”
白芷听得眼眶一酸,殿下这话说的轻描淡写,其中的心酸却不足为外人道也。
“会好起来的。”白芷强忍眼泪,手中的动作却是不停,“殿下,一切都会好的。”
季承安没说话,她脸上始终带着淡淡的笑容。
不过是,听天由命罢了。
她前头被抬回了公主府,后脚传到陈铮南耳朵里,他似乎是感叹一样对陈朝珩说,“若不是於于身份,殿下当是良配。”
这样赤诚心性的女子已然不多见,陈铮南自南疆一战便对她刮目相看,她虽是女儿身却不弱于男子,大敌当前分毫不乱,这点倒是难得。
陈朝珩抿唇,“待此间事了,便为儿求娶魏家女郎罢。”
他话里的坚定让陈铮南愣了一瞬,“怎么……”不是前两日还打算娶她么?
陈朝珩摇头,眼里的悲伤几乎要溢了出来,他说,“我不能害了殿下。”
他的殿下本该是大梁最受宠的公主,而不是像现在一样跪在紫宸殿前求圣人宽宥陈家上下。
她的父亲疑心陈家上下,而她夹在中间只是左右为难罢了。
他甚至……因为这件事情,对她心生怨怼。
若不是因为季承安私自出京,任性妄为的跟他去了南疆,圣人……圣人应当不会如此对待陈家。
至少不会如眼前这般雷霆之怒。
陈铮南看透了他的未尽之言,当下只说了句好,然后他拍了拍陈朝珩的肩膀,“为父的阿珩,终于长大了。”
陈朝珩只觉得那只手带着重担,这重担压着他朝前走,走尽一生也摆脱不了。
所有的人都不知道,命运早已悄悄转动了齿轮,谁都逃不开。
三日后圣人赐婚,宣旨的是赵端海。
赵端海是圣人身边的老人了,平时早已经不做传旨这种跑腿的活,今日却是眼底含笑,一副心情极好的样子,“殿下接旨吧。”
季承安便跪在前厅,一字一句听赵端海宣旨。
“诏曰:宣平公主为朕之长女,母文德皇后,品性纯良,诰封懿德,行端仪雅,礼教克娴,自幼为朕所钟爱,躬亲抚养,十馀年间承欢膝下,未有一日不尽心竭力。今镇南侯世子陈朝珩,系忠臣之后,矫矫不群。潭祉迎祥,二人良缘天作,朕心甚悦,故下旨赐婚,择良日完婚。民本以国兴关乎家旺,望尔二人同心同德,敬尽予国,勿负朕意。”
她听着,心底悲凉一片。
最终还是她毁了陈朝珩的青云路。
赵端海脸上带着笑提醒,“殿下?”
“儿臣叩谢皇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她咬牙,不叫自己的眼泪流出来,甚至还要带着笑接过圣旨。
“老奴便在这里恭喜殿下了。”接过白芷递过来的锦囊,赵端海笑眯了眼,“也叫老奴今儿个也沾沾殿下您的喜气。”
“屋里泡了茶,中贵人喝一杯再走?”白芷也笑,眼里的笑意都要溢出来的,大概是真心觉得两情相悦的人在一起是个好事。
他二人情投意合,天生就该在一起。于是不管怎么看,这都是一段良缘。
赵端海却拒绝了,“老奴还要去镇南侯府上宣旨,便不留了。”
“阿翁慢走。”季承安攥紧了握在手心的圣旨,又倏然松开,勾起一个明艳的笑容,“白芷送送。”
“姑娘留步。”赵端海笑眯眯的,颠了颠手里的荷包,分量不重,不愧是从前是跟着元后的,有数。
又跑了一趟镇南侯府,收了不多不少的喜钱,赵端海心情大好,心想元后的一双儿女总算是有了好的归宿。
他这样想着,一扬衣袖回宫复命,却不知道被赐婚的两人心底是同样的苦涩。
所以他没看见陈朝珩抖着手,向来爱笑的少年将军一瞬间眸色深沉如夜,仰起脸的一瞬间却带了笑意,“谢圣人赐婚。”
另一边,季承安着人收了圣旨,她面上神情不变,木头一样进了内室,才伏在床上痛哭出声。
“殿下!”白芷吓了一跳,慌张跑到季承安身侧,却不知如何安慰。
她心知殿下与陈家郎君情投意合,圣人赐婚也让一对璧人圆满。
却没想过如今圣人赐婚,虽说瞧着一切顺遂,却将他二人越推越远。
季承安哭的几乎断气,白芷从来没见过殿下这样狼狈过,眼里是遮不住的心疼。
“原该如此。”她声音嘶哑,“自阿娘去了,他从未拿我当亲生女儿看待!”
锦被被她抓起褶皱,季承安哑了嗓子,“天家父女,不过如此。”
他怎么……他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来,陈朝珩熟知南疆事宜,是接替陈铮南的不二人选。
他怎么舍得,叫一个女人毁了他的青云路,他怎么能!
原来女儿心意在圣人面前只是可以随意摆弄的工具罢了。
她早该明白的。
季承安惨笑出声,逼得眼角出了泪痕,白芷担忧的看着她,季承安只是惨笑,“我早该明白的,早该明白的。”
从阿娘死后圣人对一双儿女不管不顾她就该明白的,圣人的宠爱如泡沫一般轻易被戳破,稍不合他心意就是雷霆之怒。
他惯会如此的,季承安想。
指甲没入肉里,渗出丝丝的血,她像是察觉不出痛来一样,整个人状似痴傻。
“何必如此。”她哀哀哭泣,似杜鹃啼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