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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 1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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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从来没那么累过,朝中势力错综复杂,她独木难支。
“殿下。”白芷小声道,“明日是顾女郎……宁远公主离京的日子。”
“走吧。”季承安看着陈朝珩放下长刀走过来,这才扶着白芷的手,声音是听不出来的疲惫,“我去送送她。”
陈朝珩跟在她的身后,一言不发。
年初圣人与镇南侯为了攻打突厥一事吵得凶,季承安虽有心求情,却被顾家老爷子拦了下来。
她上次求情已惹得圣人勃然大怒,顾家老爷子说的在理,连镇南侯也叫她不要轻举妄动。
可经此一事,陈朝珩对她却越发冷淡。
还有顾时欢的事……纵然她有百般谋略,可依旧劝不回圣人收回旨意。
季承安揉了揉眼睛,只觉得眼眶发疼。
顾时欢并没有像成远一样匆匆嫁去南诏,突厥年轻的王是真心想要求娶她,按大梁的习俗,三书六礼分毫不差。
突厥王继位才不过两年,莫说大妃,身边伺候的人也少,顾时欢嫁过去倒是比从前的和亲公主幸运许多。
季承安径直去了顾府,新嫁娘早已泪水涟涟,她娘抱着她险些哭昏过去,可顾家忠君,又是世家大族,做不来抗旨不尊的事情。
顾家小辈向来是关系好的,几个小的见季承安和陈朝珩进来拱手施礼,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顾时宴咬了咬牙,从牙根里挤出句话来,“妹妹逃吧,出了事我担着。”
他那忠了一辈子君的老爹四平八稳的坐在太师椅上,好似没听见顾时宴这话,慢慢的品着茶。
暮色四合,渐渐吞噬了这方小小院落的断肠人,季承安捏着帕子的手松松紧紧,最后还是朝顾时宴点点头。
顾时宴回眸,二十五六的人峥嵘初现,此刻却咬牙做了一个几乎可以赌上他后半生前途的决定。
顾时宴同样点头,季承安松了口气。
陈朝珩下意识看了季承安一眼,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突然有些不舒服。
季承安却没看到他复杂的目光。
顾时欢嫁到突厥对她只有好处,可是多年情谊,她怎么也不愿因自己一己私欲毁了顾时欢的后半生。
何况,顾时欢她有心上人的。
她斡旋多日不见圣人收回旨意,为今之计只有走为上计。
顾时欢定定的看着或站或坐的几人,突然双膝触地磕了三个头,再起身时脸上的妆容已经哭花。
“女儿不孝,拜别……父母。”
顾时宴趁着夜色送妹妹出了城,顾时欢却跑到了大佛寺,伴着月光敲开了寺门。
小和尚站在阶前,溶了一身泠泠的月色,骨节分明的手里握着一串佛珠,佛珠上的佛字被磨得看不清楚。
他的身侧是一株桂花树,阵阵花香袭来,连身上都沾着花香。
顾时欢在花香里开口,声音还是轻快的,“小和尚,我要走了。”
“施主其实不该来的。”那和尚低头向她施了一礼,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眼底,看不出在想些什么。
她与突厥新王的事情传遍了整个京城,连这清寂的寺里都听到了只言片语,远嫁异族,想来顾家是不愿的,奈何皇命难违。
“你要同我走吗?”顾时欢问他,泪盈于睫。
和尚将手里的佛珠递给她,只道,“愿施主一生平安喜乐。”
和尚双手合十,轻宣佛号,随后转身离开。
大佛寺的大门关上了。
顾时欢没有走,她回了顾家,次日登上了去突厥的马车。
她的小和尚已经不在了。
顾二夫人又哭又笑,“你这孩子,你怎么就回来了呢,怎么就回来了……”
再后来连话也说不清楚,只抱着她痛哭。
顾家二爷沉默片刻,最终微微叹了口气。
回来也好。
顾家早已经岌岌可危,若她执意要走,能替她抗下这些事情的只有兄长家的阿宴。
那样好的一个孩子。
她走那日,季承安特地去了城外送她,顾时欢面上看不出什么,只是终究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
那串佛珠被顾时欢戴在手腕上,她说话的时候一直在摩挲那串佛珠,“听闻突厥的弓箭极其精良耐用,若有机会我定会给你未来的孩儿带上几张。”
季承安不知道说什么,喉咙似乎哽住了,最后只说了句,“一路保重。”
红妆迤逦,新妇恹恹,顾时欢摆了摆手,登上了去突厥的马车。她的手搭在突厥新王臂上,始终脊背挺直。
季承安是目送她走的,回城的时候看见城门树后站着一个小和尚,穿着褐色的僧袍,头上烙了两排戒疤,微微仰着头,看渐行渐远的送嫁车队。
这棵树似乎见过了太多离别,风穿过树梢,发出簌簌的声音,一时落叶纷飞。
她坐在马车上,撩起帘子,低头问他,“既然舍不得,为何不同她一起走?”
风卷起和尚的衣袖,露出白色的柔软的内里,小和尚轻宣佛号,并没有回答她这个问题。
“不会后悔吗?”季承安似乎是问他,又似乎是在问自己,小和尚没说话,很慢很慢的摇了摇头,又是笑。
他身上沾了大佛寺的桂花香,季承安见他不答,也不多留,马车缓缓压过路面,渐行渐远,小和尚收回目光,对已经看不清楚的送嫁车队缓缓施了一礼。
这十丈软红尘,终究是乱了僧人心。
季承安早就从镇南侯府搬了出来,她与陈朝珩两人现下住在宣平公主府。
“驸马还没回来?”看着屋里没燃灯,季承安挑眉问道,“几时了?”
“申时三刻。”白芷连忙看了眼更漏,心里突的一跳。
今日驸马只在城门露了一面便匆匆离开,殿下三十里送别宁远公主,便与他错开。
“叫人……算了,随他吧。”季承安面上是遮不住的疲惫,她静静站在主院,良久才道,“叫人传膳吧。”
她知道这两年她过的苦,陈朝珩过的更苦,少年将军本该意气风发,征战沙场,却郁郁不得志,只得寄情山水,与一众落魄文人厮混填词。
何等可笑。
他本该战场厮杀,立下赫赫战功,威震四方,留名青史,就因为娶了她解甲归田,从此不再是陈将军,而是宣平驸马。
季承安这样想着,又要落下泪来。
她沉默的吃了两口,突然觉得胃里难受,不由得俯身干呕,叫白芷吓了一跳,“殿下!”
季承安伏在案上微微摆手,胃肠蠕动的感觉并不好受,她强喝了一口水压下去,好半天才缓过来。
“叫太医给殿下瞧瞧吧。”白芷脸上挂着盈盈的泪珠,遮不住的担忧。
自从辛夷随成远殿下远赴南诏,公主府就再也没有得用的医师,太医院又由姜后把持,以致平常殿下生了病只是忍着。
季承安摇头,红唇微抿,“不必了。”
她的身子她知道,无非就是需要好好将养,可如今圣人对太子猜忌之心日盛,甚至动了废太子的心思,她与阿兄左支右绌,难以为继,哪里还有卧床静养的心思。
她放下筷子,拿帕子擦擦嘴,面上看着依旧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新近送来不少菊花,叫府里准备下赏菊宴。”
“奴婢这就吩咐下去。”白芷飞快的把眼泪擦干净,轻声道,“还是按从前来?”
“给林左相夫人一份,其余你们几个看着来就行。”她道,“叫人给驸马留门,我先歇下了。”
她实在倦怠,可她却不知道她的驸马与友人在别处为美人一掷千金。
河畔醉了沉溺的胭脂,弱柳划过潺潺的水,似乎也沾了些腻人的香。画舫上的美人身着罗裳,跳着价值千金的舞。
玉足系了金铃铛,一步一响,响到了台下人的心里。
可是这些季承安都不知道。
她太累了,阿兄饱受圣人猜忌,夫君与她离心,如今又生生送走了打小的手帕交。
何必呢,季承安想。
她脑仁发疼,自己伸手揉了揉。
身旁是发寒的锦被,灯烛被白芷熄灭,帐内发昏发暗,她微微闭眼,眼泪没入发鬓。
这几年她被磨得没了脾气,见谁都带着三分笑,也很少哭了,大抵是知道眼泪是顶没用的东西。
前朝后宫,后宫前朝,所有人脸上都带着笑,刀子捅的却毫不手软。
陈朝珩不想她牵扯进这一切,凭她宣平殿下的名号,自然能保镇南侯府三代无忧。
他寄情山水,与人吟诗作乐,逐渐脱离权力中心。
可是她不愿意,或许是觉得亏欠,或许从一开始就不甘心,她终究是半只脚踏进了纷乱。
执念还是什么,都不重要了。
或许是魔怔了,她想。
入了秋宴会不少,因为天气炎热被压制的心思就活络起来,世家贵女不少都收到了赏菊吃蟹的帖子。
旁的不去也就罢了,只是宣平公主的宴是一定要赴的,这位殿下身份尊贵,亲生父兄皆是王朝的掌权者,自己亦是尊贵非常。
有沉浸官场多年的,敏锐的嗅出了这其中的不一般,太子横遭斥责,如今宣平殿下可是皇位的有力人选。
沈妍父亲摸了摸胡子,沉吟半晌,“今时不同往日,你心中有数就好。”
沈妍手里依旧捏着她那把白玉柄镶金描美人宫扇,笑道,“阿耶膝下只我一人,我自然不会失了分寸。”
她堂家阿兄傲气,与岳越兄长一般不爱入仕,沈家子嗣单薄,若是她能拼上一把,沈家的富贵与她的前程便有望了。
“如此就好。”沈父深深叹了口气,轻轻拍了拍沈妍的肩。
那似乎有千钧之力,沈妍面上的淡然差点挂不住,最后到底是稳住了表情,“沈家三代富贵,只在今朝了。”
沈父没说话,慢慢转身离开。
周采洁父亲只淡淡看了一眼作公子打扮的女儿,叹道,“周家满门清贵,你……思量清楚。”
“父亲多虑了。”周采洁脸上似乎带着嘲讽的笑,“周家何曾清贵过?”
靠着祖荫得来的富贵始终如天边的云一样摸不透看不着,到现在也只不过是维持着世家的体面罢了。
若不是堂兄跟了镇南侯捞些军功,周家怕是真的要成破落户了。
她父亲脾气孤傲,自小见不得不平事,后来科举入朝做了言官,是个该与魏玄正同流青史的人。
可惜她父亲不是魏玄正,庆安帝也不是太宗皇帝。
“我有数,父亲放心。”见他脸色不好,周采洁微微撩起眼皮,“殿下心里也有数。”
……
入了秋便该吃大闸蟹,拿白水煮了沾橙泥吃。季承安取了把瓷勺挖橙肉,一边同林夫人说话,“夫人近来瞧着气色好了许多。”
“人老了到底不中用,叫秋风一吹就有个头疼脑热的。”林夫人掩帕笑道,“累及太医跑了多次。”
“夫人养病要紧。”季承安将橙肉捣碎,又加了些细盐放到林夫人面前,“蟹肉寒凉,夫人少用些。”
“劳殿下费心。”林夫人捂着帕子咳嗽两声。
白芷便端了杯菊花茶来,林夫人喝了一口才堪堪止住,“臣妇失态了。”
“说起来倒是我的不好。”季承安稳稳的笑道,“什么都想叫夫人来看个新鲜。”
“殿下心意难得。”林夫人面露夸赞,“说起来外子也对殿下赞不绝口,说殿下是百年难遇的良善人。”
“林相谬赞。”季承安嘴角始终带着笑,与她漫不经心的打太极。
她们又说了两句闲话,林夫人才堪堪松口。
季承安只听她低声道,“府外的事一概是外子做主,只是夫妻荣辱系于一体,臣妇自当与外子共进退。”
“夫人所言极是。”季承安喝了口菊花茶,又听林夫人柔声道,“算起来殿下也成婚几年了,怎就没想要个孩子?”
季承安面上神色不变,只道,“许是子女缘分不到。”
林夫人见她似乎不愿提及,便转而聊起别的来,“我瞧着这菊花不错,尤其是那盆金丝挂雪。”
她指的那盆花通体金黄,到了花尖却渐渐变成白色,看起来很是新奇。
“这几盆花是宫里送来的,说是什么名种,我瞧着倒也平常。”
“殿下这是见惯了的。”林夫人捂嘴轻笑,“哪就是什么稀松平常的东西了,倒是臣妇,竟是看花了眼。”
“夫人惯会逗我开心。”季承安笑道,吩咐白芷上盘点心,这才道,“夫人自便,我先去瞧瞧。”
“谁叫你做主人家的。”林夫人亦笑道。
宣平公主之尊能耐着性子陪她许久已是给了她好大的脸面,虽然有拉拢相爷之嫌,到底相府已经站在了太子一脉,也并无大碍。
太子与殿下对相爷有顾虑,他们都清楚,虽然两家有姻亲,一个庶女而已,哪里值得位高权重的人抵上全部身家。
更何况,季承安膝下无子。
这两位有顾虑,也是常事。
她今日前来,也只是将自家相爷的意思说与殿下听,好叫这二位放心。
太子殿下当年被姜后设计娶了相府庶女,谁能想到还有翻身之时,当年势大的姜后无子,手终究不能伸到朝堂上来。
一个不受宠的庶女而已,并不能让相爷将全部身家压上,可顾后临终所托,叫这年过半百又位极人臣的老头子几乎抵上了命。
只为了她一句我便死而无憾了。
到底是老了,若是在从前,怕是能为了这事与他吵个天翻地覆。
林夫人的目光落在院中的女子,似乎透过她去看另一个人。
季承安才与沈妍说了两句话,后者便拉着她的手,极小声的说,“我旁的不多说,你是知道我的,还有宋暮今日来了没有?”
季承安横她一眼,“你疯了还是我疯了?这种场合宋暮会来?”
“也是。”沈妍郁郁道,“早知他不来,我也就不来了。”
季承安只恨不得按住她锤一顿。
沈妍其人,最喜欢生得好看的男子,曾对醉月楼的老板念念不忘,在得知老板有心上人后很是伤情了一番,第二日就去瞧新科探花。
这人倒也有趣,就是再好看也是只远观不亵玩,言之凿凿的说关系近了便没什么意思。
除了宋暮,这大概是她头一个接近的男人。
“我今日才发现,你脸面好大。”季承安兀自沉思,被沈妍拉了一把,“连楚恒都来了。”
她顺着沈妍的手指望过去,看到了树下青衫玉立的男子。
京中世家公子少有她不认识的,眼前人不是旁人,正是肃宁公长子楚恒。
他骨相极佳,穿着琼葱长衫,瞧着倒是比旁人厚实两分,手中拿着一个小巧的暖炉。
从前听闻肃宁公长子身子羸弱,不常现于人前,不知道现在怎么就接了他的帖子。
话说回来,他二人少时还有一起玩闹的交情,只是后来楚恒落水,又逢母丧,身子便不大好了,这才失了联系。
等等,怎么帖子递到他那去了?
季承安回头看了一眼白芷,白芷附在她耳边小声道,“只是给肃宁公府上递了帖子,今日也只楚郎君来了。”
“这倒有趣。”季承安面上带笑,挥手叫白芷躬身退下。
沈妍捏着扇子,不紧不慢道,“真是有趣呢。”
“你也这么觉得?”季承安挑眉笑道,“肃宁公府上是没人了不成?竟只叫一个外男来?”
“你也莫恼。”沈妍嗤笑,“自从先肃宁公夫人没了,这府上便没个着调的人了。”
她这话的刻薄几乎要显露在面上,肃宁公好歹是一等公世袭,按道理是京中少有的体面权贵,只是先肃宁公夫人去了,又娶了个不知什么东西的没落官家女子,这才跟着渐渐没落。
“说的也是。”季承安脸上挂着得体的笑容,只是说出的话并不是多么好听,“什么东西。”
沈妍听出她动了气,只是轻拍她的手背,并没有多说什么。
肃宁公那位续弦听闻是犯官家眷,眼皮子忒浅不说,竟做出来苛待元配子的事来。
她人又小家子气,一来二去的世家夫人便不爱与她一起玩,只是季承安万万没想到,她竟敢拒了自己的帖子。
“殿下莫恼了,人来了。”沈妍略微扯了一下季承安的衣袖,季承安这才收起了脸上的表情,起身笑道,“楚家阿兄来了,身子可好多了。”
“蒙宣平惦念,近来倒是好多了。”季承安叫他阿兄,楚恒自然不会拂了她的面子,“这几年我总生着病,不想宣平竟这么大了。”
这话听起来可有意思多了,养病又不是圈禁,怎么连幼时好友都不得见?
季承安也笑,带着两分情真意切的味道,“阿兄身子无碍我就放心了,我可一直记着阿兄说与我抓蝴蝶的许诺。”
“哦?宣平竟还记得这事。”楚恒笑眯眯的掏出一方锦盒,慢条斯理的打开,“只是我如今身子大不如幼时,蝴蝶是抓不到了,送宣平一只蝴蝶簪子可好?”
那簪子精巧,不知是什么工艺,蝴蝶竟像是活了一样,季承安来了兴致,“哪买的?”
“自己做的。”男人微微垂下眼眸,一副无害的样子,“我闲来无事,自己照着琢磨的,宣平莫要嫌弃。”
“不错。”季承安无视了沈妍隐晦的探求的目光,称赞了一句,“阿兄若是混不下去,盘家店铺卖簪子也是使得。”
楚恒见她收了簪子,才笑眯眯的补充了一句,“宣平喜欢就好,旁人……也能叫我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