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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 1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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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诏民风彪悍,万事小心。”季承安伸手拍了拍成远的手背,“京中一切有我。”
“你不记恨我从前将你推下太液池?”成远一双眼睛看着她。
季承安微微一笑,“说不记恨是假的,只是你到底是我姐姐。”
她叹了口气,又说,“毕竟是一起长大的情分,就算我再怨你,也不能抹去从前你对我的照拂。”
从前,很久很久以前,成远待她确实是不错,那时她小,嘉和不与她们玩,是成远带着她这个妹妹。
眼下成远将仆婢遣散大半,不就是疑心其中有谁的眼睛,如今季承安光明正大将辛夷带到她的面前,虽是好心,却也不怀好意。
阳谋罢了。
成远听了这话眼眶发红,“枉我虚长你两岁,到头了还要你顾念着我。”
“何必同我这样客气。”季承安伸手拍了拍成远的手背,“长姐此去万里,一路小心。”
成远的泪漱漱而落,季承安叹了口气,到底是没有多劝。
终究木已成舟,多说无益。
“时候不早了,我先回去了。”见成远控制好情绪,季承安起身道。
成远下意识抓了一下季承安,季承安回头,看到长姐脸上第一次露出哀求的神色,“我只求你一件事,多多照拂我的女儿。”
“你放心。”季承安拍了拍她的肩膀,“有我在,总不能叫人欺负了她去。”
“那就好,那就好。”成远又哭又笑,“终究不能叫她成了没娘的人,若是苏庭娶妻,求你照看她些。”
她的眼泪漱漱而下,冲开了胭脂,叫她看起来像个花猫那么狼狈,可她那么悲伤,悲伤到季承安也随着伤心起来。
“我答应你。”她一点点替成远擦干眼泪,没了脂粉的脸上满是疲惫,像是一下子苍老了十岁。
她们都是皇权下的牺牲品罢了,成远是,她也是,被帝王权术操控,步步向前,步步不由衷。
“时候不早了,我先走了。”季承安心里叹了口气,安慰的话卡在喉咙里,到底是说不出来。
成远木木点头,只是枯坐,并不应答,她眼里没光。
季承安只得将辛夷留在成远处,自己由白芷扶着回了府。
“回来了?”
自从两人成婚后,陈朝珩便卸下了身上的职务,只承着虚衔罢了。
“嗯。”季承安微微点头,“将辛夷送了过去,南诏路远,有她陪着我也安心。”
“你倒是好心。”陈朝珩似笑非笑的看着她,话里听不出什么来。
“平白无故的拈什么醋。”季承安摸了摸他的额头,“你这是被烧糊涂了?”
陈朝珩就攥着她的手腕,声音听不出怒气,“你对她倒好。”
“毕竟是我长姐。”她叹了口气,即使剑拔弩张的时候她也没忘记成远是她的长姐。
终究是一道长大的情分。
陈朝珩把人拉到自己怀里,小狗一样趴在她的颈侧,季承安怕痒,向后躲了一下,被陈朝珩掐着腰质问。
“躲什么?”
“痒……”
她话还没说完,就被陈朝珩按着脑袋亲,男人狼一样咬她,咬完又可怜巴巴的说,“你这几日都不理我的。”
季承安无语。
她试图跟陈朝珩讲道理,可男人根本不听,将她整个人抱起来走向内室,季承安吓了一跳,下意识抱住他的脖子,“这是白天!”
“有问题?”男人将帐帘拉上,狼一样露出了白森森的獠牙。
镂花雕窗外的牡丹花被春风吹折了腰。
成远临行的那日,是个艳阳天。
暮春草长莺飞,绿意渐浓,玄燕的尾尖点过粼粼碧水,又倏而穿过柳梢,啾啾作响。
她穿着大红的喜服,额上描了牡丹花纹样的花钿,鬓间插着金凤衔珠珍珠钗,珍珠在她身侧微晃。
季成远想,她实在没有比现在更像一个公主。
京城的阳光洒在她的脸上,成远回头看了一眼威仪万分的四九城,朱红的城门大开,她的阿耶与母妃挥手作别。
她看到了母妃身后襁褓中的婴孩,那么小,伸出藕臂似的胳膊。
所以是因为这个弟弟她才被舍弃的么?
季承安站在圣人身边,脸上始终带着得体的微笑,所有人都是笑着的。
这笑容叫成远恍惚,渐渐的开始狰狞起来,恶鬼一样围绕着她,要抽她的筋,喝她的血。
成远背后出了密密麻麻的冷汗,可是她还是保持着一位公主的仪态,勉强扶住贴身婢女的手上了马车。
马车辘辘而行,她没有回头。
圣人回宫,人群渐渐散了,城门树后抱着襁褓的文弱书生泣不成声。
襁褓中的女婴号啕大哭,两只白的像玉似的胳膊在空气中乱挥。
成远和亲并没有引起什么轩然大波,甚至于梁朝人而言不得不说是一件好事,拿女子换和平以前不会少,以后更不会少见。
许是夏日燥热,圣人接连发落了不少人,流放的流放,下狱的下狱,抄家的抄家,弄得朝中人心惶惶。
偏巧都是对太子有好感的一脉。
太子忧心忡忡,劝了好几次,圣人一概不听,甚至下旨斥责,责令他禁足思过。
连他都触了霉头,季承安自然不会上赶着犯忌讳,称病在家一概不见外人。
圣人这是……对太子猜忌了。
“掖庭拨了几个宫女来?”听身边的白芷嚼舌根,季承安愣了愣,才问道,“平白无故的,这是做什么?”
她几乎是一瞬间紧张起来,手指握紧了书卷,怕这是姜后光明正大往陈府塞人,若是这样,那她胆子未免太大。
“好像是犯官家眷。”白芷八卦极了,“分到咱们镇南侯府上来的好像还有户部侍郎家的女儿呢。”
“这是犯了什么事。”季承安放下心来,抓了一把瓜子吃,“怎么说也是三品大员,好端端的。”
“听闻贪了不少银子,抄家的时候白晃晃的一片,连胡椒都有几百担。”
“嚯!”饶是季承安也吓了一跳,“这么多,怪不得阿耶震怒。”
胡椒这东西打西域来的,物以稀为贵,京中甚至能炒到黄金为价,他一个户部侍郎竟敢贪上几百担,无怪到如此地步。
“我记得这位魏侍郎虽不能说两袖清风,也算是清廉,怎会这般?”季承安不解。
他的嫡女季承安见过两次,吃穿打扮都不是最好的,行事也并不打眼,怎么也看不出家中长辈竟是个贪的。
白芷也不知道,她站在季承安身侧,“这可能就是殿下常说的知人知面不知心了。”
“可能吧。”季承安模棱两可,将书卷放在一边,“叫人来瞧瞧……算了,告诉府中管事的,只当平常奴婢差遣就是。”
白芷点头称是。
魏侍郎出事,在陈铮南夫妇这里却引起了轩然大波,两家算是世交,魏瑶更是陈夫人看准了的儿媳妇。
“幸好从前没叫阿珩娶了魏瑶。”陈夫人拍了拍胸口,念了句阿弥陀佛,一副好险的样子。
陈铮南皱眉,“像什么话。”
“我说的有什么错。”陈夫人不满道,“有这么个贪污的父亲,阿珩娶了她也面上无光。”
陈铮南眉头越发皱了,“魏家与咱们家多年情谊,我不信魏兄能做出这种事情。”
“板上钉钉的事情,岂能做的了假。”陈夫人撇了撇嘴角,“你可别冲动行事。”
“自然不会。”陈铮南按了按额头,陈夫人自然而然的走到他身后为他揉额头,“这几日不太平,还是称病吧。”
回应她的是陈铮南深深的叹气。
妇人浅见,若是这么容易就好了。
家里殿下称病,自然是不愿意趟这趟浑水,她若是安心做个闲散公主自然是最好的,靠着宣平公主这颗大树,至少三代无虞。
可惜阿珩不得继承家业,但若是他有了孩子也是一样的。
陈铮南心乱如麻,陈夫人也不再说话,静静替他揉着额头。
盛夏燥热,七月里热的不行,季承安整日待在冰盆附近,连门也懒得出去。
“这天是越发热起来了。”季承安摇着扇子,略有烦躁,“叫人收拾收拾,咱们去庄子上住两天。”
“也好。”陈朝珩替她打扇,对夫人的要求一概应允,“我记得成亲时圣人赏了带温泉的庄子下来,去泡泡也好。”
季承安这才压下心里的躁意,“我没记错的话那庄子在大佛寺附近?”
陈朝珩微微点头,又问他,“想去?”
季承安点点头,又摇摇头,“突然想起阿欢同我说过一件事情。”
“怎么?”他指腹按在木桌上,抬眼看她。
季承安微摇摇头,眼见容貌姣好的侍女小跑进来,先朝季承安屈了屈膝,随后看向陈朝珩,“夫人找您。”
这侍女名唤幼霜,正是大婚那日服侍过季承安的二八年华的陈朝珩的贴身婢女。
幼霜惴惴不安的站着,她自然知道夫人将她安排进衡怃院是为了什么,她亦知道殿下不爱用她又是为什么。
“快去吧,母亲叫你呢。”季承安以手支颔,脸上挂着盈盈的笑意。
陈朝珩心里就突的一下子,当下也不管什么母亲叫不叫的,直愣愣坐到她旁边,“生气了?”
“没有。”季承安笑靥如花,伸出皓腕没骨头似的推他,“你快去吧。”
陈朝珩一步三回头,最后抓着她的手腕,“你跟我一起去。”
“怎么到哪都带着我?”季承安挑眉笑道,“我可不去。”
陈朝珩无法,只能一步三回头,季承安仍旧是笑盈盈的看着他,叫陈朝珩没由来的不安。
他打定主意,要是母亲叫他做出什么对不起季承安的事情,他定然是要拒绝的。
待陈朝珩走了,季承安才似笑非笑的看着幼霜,幼霜被她看着,心里像揣了个兔子似的,喏喏叫了句殿下。
“嗯。”季承安红唇微动,好脾气的应了一句,也不说话,就只是看着幼霜。
幼霜腿一软,跪倒在她面前。
“这是做什么?”她挑眉笑道,幼霜不敢说话,低着头怕得泪都要流出来。
“有趣。”季承安瞧她这样,自顾自笑了一下,“我不管你从前为什么出现在衡怃院,只是你得记着,我是你主子。”
“……是。”
她生来聪敏,又在后宫沉浮多年,如何看不透这个小丫头浅薄的心思。
“行了,下去吧。”季承安瞧她那副可怜的样子,也不忍多加苛责,若不是有陈夫人的命令,谅她也不敢做这些事。
更何况这不是还没做呢。
幼霜依言退下,垂着脑袋一副可怜样,季承安不由得失笑,叫白芷进来。
“你去,叫厨房熬些绿豆冰分下去,这日子热起来可别中了暑。”
白芷刚才见了幼霜出门,岔岔道,“殿下就是心肠好。”
“快去吧。”季承安推了她一把。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本朝犯官家眷女子多没入掖庭充为官奴,颜色好的妙龄女子并不在此列,而是先由教坊司挑过再做安排。
魏瑶正是后者。
她生了一副好面孔,连教坊司司主都惊诧于她的绝世容颜,又听闻在家中习得一手好琵琶,脸上不由得笑开了花。
“这是个好苗子。”司主脸上挂着盈盈的笑意,“就留下她罢。”
魏瑶清贵,听了这话也忍不住落下涟涟的泪来,此番落入风尘,女儿家的清白难保。
教坊司说得好听,不过是一个风尘之所罢了,往后哪有什么出头之日。
司主虽是个脾气好的,也只是瞧她落泪,还不时同旁人打趣,“瞧瞧,美人落泪,我瞧着也心疼。”
“哎,家中突逢大变,难免不会伤心。”身旁的人感叹道,“还小呢。”
“这种事情你瞧了没有八百也有一千,心肠还是这么软。”司主好脾气的笑笑,又指了几个人,“姑娘们,同我来吧。”
她初来不懂规矩,又端着清贵的架子,旁人看不惯她,刺了她两句。
“什么东西,都落到这一步了,还端着你大小姐的架子。”耿澜最喜欢挑刺,唾了地一口,“呸!”
魏瑶的脸瞬间涨红,怒冲冲走到她面前,“你再说一遍!”
“说就说了,还能怎样?”耿澜不甘示弱,“大家都是教坊司的,有什么高低贵贱之分?”
“还当你是千金小姐呢?”
这一下彻底刺痛了魏瑶敏感的神经,她推了耿澜一把,耿澜岂是能吃亏的,两人便扭打到一起去。
“住手!”
管事嬷嬷喝住二人,还没来得及发话便看到司主冷着一张脸走过来,她连忙噤声,后退半步。
“当庭打闹,成何体统。”司主冷声道,魏瑶吓了一跳,心里突的一声,不知如何收场。
“拿长凳来。”她冷声道,被身旁的人扯了一下,司主不为所动,“一人赏二十板子,叫她们长长记性。”
很快便有人拿了两条长凳来,魏瑶被人面朝下按在凳子上,连裙子一并掀开,露出雪白的腿。
三指宽的板子落在腿上就是一道红痕,木板与皮肤相触的声音让一众姑娘心惊肉跳。
“今儿这话不只说给她们听,也是说给你们听的。”司主睫毛微垂,看着面前的两个女孩儿,“既已入了教坊司,前尘往事就忘了才好。”
两个女孩儿的声音低了下去,魏瑶面皮薄,已经昏了过去。
“好了。”司主这才伸手停下,环视一圈将众人的脸色尽收眼底,这才道,“念她们是初犯,算是个警告,日后若是有人学她们,就不是二十个板子的事了。”
魏瑶趴在床上,后背皮肉崩着发疼,她咬着被角,不一会就落下盈盈的泪来。
门被人推开,撒进半扇月光,魏瑶仰头,一张莹白小脸上的泪痕发着光似的。
“是谁?”
那人并不说话,燃起床边的蜡烛,借着微弱的光,魏瑶才看清楚那人的脸。
是常年跟在司主身边的平遥姑姑。
魏瑶身上的气力便泄了大半,头枕在枕头上,叫了句姑姑。
“给你拿药来了。”平遥姑姑面色平和,“你莫怪司主,落在这风月之地便该忘了你大小姐的做派,好好活着才是最要紧的。”
魏瑶不说话,平遥姑姑也不多说,只是垂眸为她上药。
“姑姑为何帮我?”上完药平遥姑姑欲走,却被魏瑶一把攥住手腕。
平遥姑姑平静的挣开她,眉眼处依旧是一派平静,“不过是报恩罢了,今夜我说的话还望女郎记下。”
当年她在内宫,幸得还是女郎的魏夫人体恤,才留了一条性命。
说罢平遥姑姑吹灭蜡烛转身离开,徒留魏瑶趴在床上,脑袋埋进枕头下。
像她过去十几年一样平淡的夏夜,却让魏瑶依稀明白了什么道理。
也正是从那天起,她仿佛换了一个人一样,不再端着世家女子清贵的做派。
她比所有人都像教坊司的乐伎。
庆安十九年宣平公主下嫁镇南侯世子,同年成远公主和亲南诏,并降罪朝中数位重臣,斥责太子无能。
庆安二十年圣人与镇南侯大吵一架,圣人暴怒,责令镇南侯闭门思过,同年夏着顾时宴攻打突厥,惨胜,顾时欢封宁远公主,拟日和亲突厥。
后圣人听信谗言大兴土木,于夏末偕同昭贵妃共上九华山求长生之道,令太子监国。
他动身前往九华山的那天,顾时宴困在突厥人的陷阱里生死未卜,顾家上下甚至连棺材都备好了。
如今竟已是庆安二十年深秋。
这两年仿佛发生了太多事情,陈家完全被从权力中心挤了出来,太子横遭斥责,圣人沉迷长生之道,不理朝政。
“深秋了。”季承安手中捧着暖炉,瞧了一眼舞刀的陈朝珩,深深吸了口气,“时间过得真快。”
她与陈朝珩回京的时候,也是深秋吧。
错了,那时候还在路上。
如今想想,竟觉得在荣城的一时三刻,是她最欢愉的时光。
她一只脚迈进了夺嫡之路,战场上的少年将军脱下铠甲,她用这样的方式保护他。
荣城已是梦里都回不去的地方。
因为太子被斥责,她俨然成为炙手可热的储君人选。
虽太子后又监国,可到底她手里也有了可用的人。
只是她暂时没有上朝议政,有了人手也没法光明正大的用。
荒唐的是,竟还有人推举昭贵妃之子。
没有圣人授意,谅那些人也不敢提废太子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