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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同心梳(四) ...

  •   许纶短暂地想,是不是要叫起秦伯,问一问,是不是他私自放这女人进来的。
      但是他心里又是很明白的,秦伯不会做这么轻率的事情。
      他只是对一个女人忽然出现在自己家后院感到无法理解,所以下意识想要一个合理的解释。

      “你……你从哪里进来的,什么时候进来的?”
      “哎呀,好可怕的神色呀。”
      她笑着抬起袖子,掩在冶艳的朱唇边。

      他心里忽然产生一个荒谬古怪的念头。
      这女人……莫非是郑家派来考验他的么?

      从那天偶遇意有所指的言语,到今日不可思议的登门造访,当真都是巧合么?
      郑家是不是听得了什么风声,派出家里人来试探?
      若是有郑家的安排,纵然是宵禁的时候,也未尝不能行动自如。

      想到这里,他的后背霎时出了一身冷汗。
      他定了定神,冷冷道:“这位娘子,还请自重。孤男寡女,同处一室,本就于礼不符,我与你素不相识,你趁夜前来,不知是生了什么心思。”
      “我非浮浪客,你且将伞放下,速速离去。”

      屋檐下,一身斯文的年轻人冷冷地驱赶不速之客。
      眉目正气,一身端方。

      那女子抬眼,朝他一笑。
      “郎君,还有一事。”
      “什么……”
      “夜已深,那孩子实在不宜久留,容奴家接他回家吧。”

      一片死寂的沉默,只有檐下的灯笼,被风吹的东倒西歪,哗哗作响。

      许纶忽然往前一步,厉声道。
      “荒谬至极!什么阿猫阿狗,与我有什么相干,为何来我家里寻?”
      “深更半夜,我不知你是怎么进来的,也不和你计较,速速离去,否则我叫来巡夜的差人,少不了你苦吃!”

      疾风骤雨的斥骂声里,她微微眯起眼睛。
      灯光是微黄的,很暗淡,落在她苍白的几乎透明的脸颊上,像是狐妖山鬼的志怪美人图,古艳而阴森。

      她柔柔地说话:
      “郎君说的倒也有理,擅自登门,实在冒犯了,可是……奴家分明听见,阿萝在这儿唤我呀。”

      一阵寒风吹过,烛火摇摇,像是有什么鬼魅的东西在黑夜深处尖啸。
      许纶寒意骤起,一股战栗爬上后颈。

      “你……”

      “不如这样吧。”
      她像是想到了什么好主意,一拍掌:
      “容奴家唤上阿萝几声,瞧他应不应。”

      “……阿萝。”她说。

      很简短的音节,从她殷红的唇中流淌而出。

      那一瞬间,好像一阵夜风平地而起。
      阴寒而冰冷,不似初春天气,那风遇到阻碍,好似不会消散,只是毫不犹豫地穿过去,散入夜空,将刻骨的寒凉留在身后。
      就像是被一刀剖开。
      许纶近乎是窒息地弯下腰去。

      然而,等再抬头,定睛一看,庭院里草木不摇,那女人立在院中,衣袖未动。
      仿佛一切都只是错觉,何处来的妖风呢。

      那女人的眉目晦暗不明,只有一双眼睛微微闪烁着,像是湖面上一点冷冷的月色。
      是带着笑意的,又那样无动于衷的眼睛。

      冷汗早已布满后背,也许是当真愤怒不已,也许是为了证明什么,他面色大变,声音也比方才更大些,呵斥道:
      “你别太放肆,少在这里装神弄鬼,待我叫来官差……”

      喀啦。
      喀啦。

      可是,寂静的夜色里,怎么会真的有什么东西簌簌作响?
      好近好近,越来越近,一声比一声清晰。

      夜风吹过,灯影摇曳,照亮了围墙边的凌霄花下。
      一只手破土而出。
      细细的,发青的手指,孩童的手。

      几个时辰前被掐死,慌乱地埋进泥坑里,填上花木,从人世间彻底消失的那个孩子,从土里爬出来,跌跌撞撞走到镜烟身边。
      发髻散乱,清秀的脸上沾满泥浆,脖子上有发青的手印。
      深深的,勒进肉里,像是一条残忍而恶毒的绞索。

      她微笑伸手,用指尖抹去她唇边的泥土,虚虚点着她的眉心,呵斥道:
      “若是下次,这么晚还不回家,要早些传话回来,不然多叫人担心啊。”

      她态度很和气,很讲理,甚至有些歉疚。
      仿佛一个死人从土里死而复生,是很寻常的,很自然的事情。
      也仿佛一个人被活活掐死,也没什么值得一提。

      仿佛全然听不见许纶的惊声尖叫,失声高呼。

      被亲手掐死,丢进泥坑里,埋起来。
      甚至手指都还记得那温热的触感。
      死去的人,却从土穴里死而复生。

      再也不见一丝文雅风度,许纶跌坐在檐下,灯笼照着他惊恐而扭曲的脸,他像是被吓破所有胆气,结结巴巴半天,终于抬手指着庭院里的两人,颤抖吐出一句:
      “……妖怪,妖怪啊!”

      她这时便像是忽然想起这里还有另一个人了。

      她侧过脸,阿萝便也一起转过脸来看他,黑黝黝的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许纶。
      一高一矮,夜色里,一样雪白的脸孔。

      她曲起手指,指节抵在殷红唇边,笑着说:
      “真是失礼。奴家是人呀。”

      “……不过。”
      “郎君身后那位,倒确实不是了。”
      她柔柔地说。

      像是一盆凉水泼下来,许纶的哆嗦忽然停住了。
      世界好像在这一刻万籁俱寂。

      有什么。
      ……有什么,就在后面。

      许多的头发,好像漆黑的涌泉,从他身后升起。
      许纶尖叫起来,成千上万的头发一瞬间涌入他的喉咙,堵住他的喉咙。

      他拼命地挣扎,窒息的疼痛让他痛苦的几乎晕倒。
      更恐怖的是那些头发交缠着他的四肢,脖颈,头发丝,眼珠……

      无穷无尽,也无孔不入。
      贪婪的紧紧缠住他,从他的嘴巴,眼睛,耳朵……钻进他的血肉里。

      好像将他吃掉,又好像交颈缠绵。

      那成镜馆的女主人立在庭院里,看着他被忽然出现的无数头发吞噬,脸上没有一丝惊慌恐惧,依然带着那种妩媚娇柔,又了无烟火气的笑容。
      没有惧怕,也没有嘲弄,瞧不见任何情感在里面。

      她提起披帛,盈盈下拜。
      优雅端庄的好似华宴之上辞别。

      “叨扰这么晚,真是抱歉。”
      “祝两位……今夜梦好。”

      披帛在夜风中吹起,盖过阿萝的头顶。
      影子拂过,笼罩他目不转睛的眉目。

      一瞬间,两人都消失不见,庭院里空无一人。
      一把伞落在庭中。
      只有夜风轻轻的吹,隐约有呜呜的声音,在丝竹娇笑声里,消散而去。

      ——

      宵禁后的神都空旷而安静,偶尔有巡夜的人走过,和身边的人擦肩而过,目不斜视,仿佛他们根本不存在这里。

      阿萝握着镜烟的手,抱着竹编球,回头看了他们一眼。
      提灯的差人走在最前头,昏黄的灯火渐渐远去,夜色像是一张毯子一样又覆盖下来。
      街巷静如水,天上繁星点点。

      她脖子上的手印未消,青紫的颜色。
      她知道那个人不是想玩球。
      但是,他看上去非常害怕,非常急切,所以她还是答应了他。
      但是,那个人却带着凶狠的,仇恨的表情,扑上来,把她压在地上,掐住了她的脖子。

      你死了就好了,你死了就好了……不要怪我,是你的错,是你的错!
      记忆里,是那么扭曲的面容,还有乞求一样的怒吼,最后是拧断脖子的一声脆响,结束了一切回忆。

      都是我的错吗。
      ……我死了,就好了吗?

      镜烟瞧见她的沉默,柔和地问:“害怕吗,阿萝。”
      阿萝回忆着,摇摇头:“不怕,土里,很黑暗,很安静……很安心。”

      夜色让镜烟的眼睛更深一些,笑意也更深一些。
      “是吗,不害怕,那就好。”
      “不过,下一次,再有这样的事情,我会早些去接你的。”

      阿萝用力握住镜烟的手。
      柔软而冰冷的,没有一丝温度。
      但是,很安心。

      “刚刚那个人,那个头发长长的人……来过店里。”
      “嗯,阿萝还记得她,真聪明。”

      两人向着成镜馆的方向走,银河盘踞在头顶,在熟睡的千家万户之上,如同随时都会哗啦倾泻下来。
      微冷的夜风轻轻咏唱,楼上传来嬉笑的声音,一点灯光,照亮镜烟漆黑的眼睛,像是泛着淡淡的金色。

      镜烟忽然想到了不久前的事情。

      孤身来到成镜阁的女人,孤身许下的愿望。

      实现愿望的今夜,应该很幸福吧。
      非常幸福。

      ……毕竟,从登门开始,就在已经等待着这一天了。

      ——

      女人立在堂中。

      她生的很美,有双很幽怨的眼睛,好像含着许多的泪珠,要盈盈地滚落下来。

      “我行过这条街百千遍,从未想过要踏进来看一眼。”
      “我在平康坊住了十几年,这条巷子来来回回走了几百次,一次也没见过你。”
      “只有今日,只有今日,向大光明寺求了愿,烧过香,磕了头,归来之时,忽然想进来看看。”

      “就好像……就好像,是大光明寺的三千神佛,听到了我的愿望,指引我来一样。”
      宛娘喃喃地,好似梦呓。

      屏风前的女人微笑起来。
      她眼睛很深,笑意也很深。
      笑起来的声音听上去像一场春日午后的雨。

      “娘子这样说可不好,大光明寺的师父们听见,恐怕不会高兴。”

      这样的说法,好像和国寺大光明寺很熟稔一样。
      这样美丽的,甚至是妖异的女人,与华严庄重,梵香千丈的国寺,能有什么关系呢。

      宛娘抬起头,那双幽怨的漂亮眼睛望过去,蒙蒙的,像是蓄满了水汽。
      “我有一个愿望,祈求过一千遍,一万遍……可是菩萨没有为我实现,谁也不能为我实现,是这样吗。”

      她那么迷惘,哀伤,无助。
      仿佛这间长巷尽头,寂无人烟的铺子里,出现的这个美丽而诡异的女人,也是一尊神明。
      垂眉敛目,洞悉一切。

      “天上神佛,岂敢妄言呢。”
      镜烟笑着说,芙蓉花的簪子在黄昏的光里微弱地闪烁,一明一暗。
      分明是咫尺之间,可是她的眼睛,却仿佛在更高的地方,游刃有余地望下来。带着一种望不到底的,深沉的底色。

      “只是踏进成镜馆的,总是心生忧惧的人。”
      “恰好,这又个叫人得偿所愿的地方。”

      宛娘立在原地,想了很久很久。
      她脸很小,眉目描的很妩媚,只是如今神色怔怔,如在梦里,在费力勾画的妆容之下,忽然显出一丝天真的惘然来。
      像是清秀如水的眉眼。

      许久之后,她带着这种惘然的神色,声音轻轻的,像是生怕惊醒什么。

      “我有一个男子。”
      “他对海誓山盟,甜言蜜语。”
      “但是,他会辜负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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