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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同心梳(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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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序州韦县人,祖上曾经做过丞相,昔年家业鼎盛,名盛乡里。
然而到了他这一辈,人丁凋零,难以为继。
唯有父亲靠着族亲举荐,一路做了温州长史,可是不幸在任上遇到阳昭之乱,贼将周岐重兵围困州府,州刺史坚守十日,弹尽粮绝,不得已之下,率众开城门投降。
后来阳昭之乱平定,西巡的天子回归神都,四海承平,乾坤再定,原本从贼的大小官吏,都被编成厚厚的名册,呈上天子的御案。
他父亲虽从贼,然而圣人仁德,不过将他罢官,再放归乡间,下旨不许再用。
这是他后来从娘亲口中,一遍又一遍得知的事情。
父亲是病死的,死前连着好几天,一直嘶嘶的喘气,垂落在破棉被外的手臂骨瘦如柴。
年幼的他捂住耳朵,一夜又一夜,恐惧的无法入眠。
等到他后来被举荐入京,入太学读书,家里的情形才逐渐好起来。
原本那些畏惧他家如蛇蝎的人,也开始如从前那般,亲热殷勤地登门上来,对他大加赞叹。
他想金榜题名,他想一鸣惊人,他想出人头地。
所以每一次希望落空,他都痛苦无比。
痛苦自己的无能,痛苦自己的平庸,痛苦他人的眼神,痛苦在家乡年年等待喜讯年年白发生的母亲。
……痛苦自己哪一天也会如那些白发苍苍的落榜者一样,年过半百,耗尽心血,依然一事无成。
他就是在这时候遇见了宛娘。
神都是个享乐的地方。
平康坊是最负盛名的温柔乡。
北曲聚集着年老色衰的妓女,南曲则是庭院深幽,名花云集。
太学中多是高门子弟,时常呼朋唤友一道出游,去的最多的便是平康坊。
许纶曾经被同期友人引着一道前去,大多时候,他不过是半推半就,聊做交际,并无什么兴趣。
可是在那天夜里,他遇见了宛娘。
席上丝竹婉转,莺歌燕语,好友一改往日严肃克己的模样,搂着珠圆玉润的美妓,醉醺醺地与她交颈饮酒,白花花的胸脯映着湿淋淋的酒水,在烛光里微微闪着光。
许纶独坐一旁,静静地饮酒,思量着昨日做的文章。
正在这时,一阵清脆的歌声响起。
他抬头望去,微微一怔。
一个身披红衫的女子,梳双螺髻,簪金步摇,肤色白腻,红衫翩翩,满溢的烛火之中,华光璀璨,美如神仙天女。
她手持酒盏,十指纤纤,皓腕如玉,且唱且舞。
满座轰然叫好,许纶却呆呆看着她,什么也忘了。
她唱罢祝酒词,素手如玉,款款将酒盏递给他。
“郎君,且饮此酒。”
那双幽怨的眼睛从烛光里抬起来,藏着千言万语,只一瞬间,便叫他色授魂与,神魂颠倒。
那夜的惊鸿一瞥,很久之后,他依然不能忘怀。
后来再与宛娘相遇,已经是半年之后,他去大光明寺听经,归来的路上,忽然见高楼之上,有一女子倚窗闲坐,鬓发微乱,满目含愁。
正是宛娘。
楼上楼下,四目相对。
春波骤起。
——
昔年初见,宛娘是宴上的娼/妓,他是赴宴的书生。
异日重逢,他仍然是屡试不第的穷苦书生,宛娘却已经另嫁他人。
这美貌非常的女子在一场夜宴上得一富商青眼,便一掷千金,讲她买下置在外宅里,在高墙大院里做了那掌上娇,笼中雀,享尽荣华富贵。
可是宛娘却并不快乐。
富商财富泼天,姬妾如云,每月只有几日宿在宛娘的院子里。
日头长而慢,倚窗闲坐整日,望着楼下从人流如织到人声寂寥,烟火散去,孤床冷枕,无人共卧。
宛娘总是哭。
但是和他重逢之后,宛娘便不再哭了。
她听得他在京中旅居多年,囊中窘迫,便毫不犹豫地赠给他金银钱财,他推辞,她便笑起来,窝进他怀里,喃喃地说:
这点东西,算什么呢。只要你不负我……我心甘情愿。
像是一朵枯萎的花,忽然迸发出热烈的生机来。
一次温存之后,她贴着他汗津津的肌肤,凑到他的耳边,和他说悄悄话。
她说带她私奔吧,带上金银珠宝,一起逃走,她是被从景州卖来的,那是个绿色的小村子,夏天有很多凌霄花,蝉叫个不停。
她喃喃的,乌黑的眼睛在烛光里闪闪发亮,像是有噬人的火焰在里面燃烧。
他吓了一跳,连忙推开她,坐起身,呵斥道:
“你在胡说什么?”
她歪倒在榻边,乌发散乱,抬起眼,直勾勾地看了他一会儿。
在他几乎感到不安的时候,她弯起眼睛,伸出雪白的脖颈,像是柔软的白绸,挂在他的脖颈上。
“急什么,玩笑话而已。”
这却只是个开始。
几日后,他在梦中惊醒,却见宛娘坐在床边,无声无息,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不知道她在床边坐了多久,她漆黑的眼睛映照着火光,有种陌生的,吞噬一切的深沉。
这情形太过怪异,他不由得惊叫了一声。
她这才微笑着,俯下身,躺在他的胸口,双手环过他的脖颈,手指插进他的发间,纠缠着发丝,一圈,一圈,又一圈。
也许是她并没有留意,但是一瞬间,她压下来的身体,叫那横在他脖颈上的那柔软细嫩的手腕,忽然紧紧勒住他的脖子,几乎叫他无法呼吸。
好似被一条蛇忽然缠住喉咙。
那无与伦比的恐惧叫他差点挣扎起来,不顾一切地将她掀开。
她却已经松开手,啄着他的喉咙,温柔笑着说:
“郎君莫怪……妾身总想多看您一眼。”
宛娘是个柔弱多情的女人。
他给她描过眉,梳过发,赠过诗文,不是什么费力的事情的事情,她却总是欢喜不已。
他见过她眉目含笑,开心的像个小孩的样子,便也想过要不要买些别的,簪子,胭脂,什么都好,好叫她开心些。
可是只是想想罢了。
这些东西,要是叫她的主人看见了,他们两个,都要万劫不复了。
她是温柔的,脆弱的,满腔爱意的,逆来顺受的。
所以许纶以为,这段露水情缘,也会如露水一般,随着日光升起,杳无踪迹。
他纵然落榜八次,可是,他到底也还年前。
二十六岁的进士,何等的前途光明,惊才绝艳,古人所语,慈恩塔下题名处,十七人中最少年,日后拜将封侯,也未尝不可能。
寒窗多年,今朝折桂,他怎么可能为了一个富商的妾,这样低贱的人,去放弃这一切?
可是宛娘却只是笑着,在镜前慢慢描眉,她好像忽然变成了陌生的人,那么妖冶,从容,艳光四射。
她嘴唇红如樱桃,吐出毒汁一般,毁灭他幻想的话语。
“郎君说笑了,山盟海誓,历历在目,读书人是圣人门生,一言九鼎,岂可不认呢。我家老爷后天便要过来了,郎君要是想从此和妾身一刀两断,不如当面和他去说吧。”
“妾身一条贱命不算什么,可是郎君乃是文曲星下凡,千金之躯碎于瓦砾,未免可惜。”
……不可。
万万不可。
买下她的那老富商,是个手眼通天,旧友遍布朝野之人。
他如今虽然中举,但是尚且没有得到吏部的关碟,前程未决,与郑家的婚事,也尚未定下。
要是这桩丑事张扬出去,不仅他要身败名裂,但凡那富贵滔天的商人向上轻轻递一句话,就足够拧断他的脖子,断送他刚刚开始的仕途。
好聚好散,有什么不好呢。
更何况,他本来没想杀她的。
是宛娘不好,轻佻,愚蠢,贪婪,见识短浅,又心思歹毒。
好在上天开眼,给了他一个弥补过失的机会,那富商没了她,确实很惋惜,可是他富甲天下,买下的美人,何止一二。
没了宛娘,他连最后一面也不曾去见过,只让下人抬出去安葬了,报了官,封了宅子,等到来年开春,再抬一位如花似玉的佳人进去,也就罢了。
宛娘的死就好像风吹起一粒沙尘,在这座几十万人的大城里,没有激起一丝涟漪。
仿佛她从来没有存在过。
一切都那么顺利。
只要……
只要……
……就连后顾之忧也没有了。
——
许纶病了好几天,郑公也派人来问过,服过汤药,终归慢慢好起来了。
身体好起来,心也渐渐能想些事情。
他感到之前的自己是何其可笑,杯弓蛇影,竟然被一个素昧平生的女人吓得方寸大乱。
不过是商户巧言令色,蛊惑客人的伎俩罢了,无非是他自己疑神疑鬼,见风也心惊,听雨也慌神,见什么都觉得意有所指。
天晴的时候,他披着外裳在院子里走一走,昨夜下了雨,院子里泥泞一片,原本为了栽种花木而刨出来的许多土坑也满是泥浆。
老仆接过他写的回贴,出门往郑府去了,围墙外头短暂的响动,又消失不见了。
屋子里变得很静,他坐在屋檐下,愣愣看着天空。
这宅子他是用宛娘的钱买下来的,否则,寸土寸金的神都,岂有他一个外乡人的落脚之地。
等到日后他外放为官,这宅子也就空置下来了。
那时候只觉得宛娘雪中送炭,感激涕零,可是如今金榜题名,赶来巴结的人,数不胜数,春风得意,马踏长街,昨日之旧,便恍若梦影。
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唯恐梦醒。
……如若他能够像同榜那般,不见身前泥,只望青云端,那该多好。
风吹过,庭院里沙沙作响 ,枝叶上的雨水打在脸上,凉的他微微一抖。
他不知怔怔出神过了多久,此刻回神,只觉得肚里饥肠辘辘,便想起自己许久没吃过正经饭食,秦伯又不在宅里,只能去买些胡饼充饥。
他取了铜板,出了门,过了几条巷子,便到了商贩云集的坊市中心。
平康坊是个人口云集的地方,白日里热闹非凡,他病了今日,久不见人,只觉得日光刺目,人潮拥挤,叫他头晕目眩,急匆匆买了一摞胡饼,低头便走。
走了几步,实在头晕的几乎无法站立,他不得不蹲下来,倚靠在墙角,不住地深呼吸。
卖面的大娘露出戒备的眼神,仿佛生怕他患了什么恶疾,倒在她店门口。
他苦笑了一下,揉了揉额头,勉强支撑着膝盖,就在这时,一个竹编球咕噜噜地滚到面前,他下意识伸手一捞,片刻后,一个孩子跑过来,困惑地张望四处。
周围人来人往,卖面的热火朝天,卖饼的刚出了新的一锅,人人争相挤到最前头去,谁也没留意这一处的角落。
谁也没注意到许纶忽然粗重的喘息。
那孩子在人群里找来找去,终于看见了墙角的他。
好清秀的相貌,乍一看,若不是穿着女孩儿的衣衫,几乎看不出是男孩还是女孩,只是有双大眼睛,黑白分明的,黑眼珠尤其黑,叫人见之不忘。
是她。
在那天的庭院里,目睹了一切,看见了一切。
天不知地不知,只有我与你知。
只要。
只要。
他的呼吸忽然困难起来。
也许是因为生病,眼前一阵阵发昏。
一片翻涌的血色,仿佛昨夜的雨花,在模糊的视线里,清晰的浮现。
我并不是个坏人,他想。
但是世界上,本来就没有回头路可走,一个谎总是要用另一个谎来圆的,这是没有尽头的事情,谁也没有办法。
但愿这是最后一次。
在发抖停止的那一刻,他对自己轻轻说。
像是某种微弱的忏悔。
他露出笑容,将竹编的球递到她面前。
那孩子伸手去接,他又高高举起,不叫他拿到。
三番五次,那只小手不动了,黑黝黝的大眼睛直勾勾的盯着他。
他说:“我也喜欢玩球,不过我年纪大了,大家都不和我玩。你和我玩一会儿好不好。”
她歪着头,稚气而天真的一张脸。
他说:“你陪我玩一会儿,我就把球还你。好不好。”
这孩子注视着他,思考了一会儿,慢慢点头。
他笑着说:“我和你拉勾,真的。不过这里人好多,不方便,我知道有个地方,很好玩。我们一起去吧。”
一只小手伸出出,细细的小指弯起。
“好,我们拉勾。”许纶微笑着说。
——
“郎君,你可好些了?”
老仆拜访过郑府,急匆匆赶了回来,只是进了门,却见郎君已经换了衣裳,坐在屋p子里看书,脸上泛着血气,精神也好了许多。
他瞪大眼睛,不由得连连赞叹:
“这妙华堂的大夫,果然厉害。”
许纶只是微微一笑。
老仆见他精神振作起来,便从怀里掏出来帖子,递给他。
云墨纸,熏过香,并不怎么华贵,却自有一番清雅之气。
许纶展开看过,道:“原来是明夜郑公家里要举行家宴,下了帖,邀我也前往。”
他读罢,轻轻笑起来,本来便生的俊秀,如今,只是半日未见,竟是有些意气风发之色。
秦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那位知贡举的郑侍郎爱惜自家郎君的才能,家宴家宴,保不得就能借此机会,把婚事说定,免得再生什么变数。
他心里高兴,脸上也露出笑容,许纶将请帖压在案上,用镇纸压住,吩咐道:
“秦伯,备好衣裳,租匹好马。只是如今还要劳你再跑一趟,把回帖呈上去。郑公是有德之人,不嫌弃我来自乡野,才浅德陋,我们也当以礼相待,不要叫人家看轻了。”
“郎君说的是,老奴不累。”
秦伯欢喜的回答道。
——
天色渐暗,灰色的天幕隐约浮起零星的星辰,夜色之中,皇城朱红的屋顶如同落了一层薄薄的灰尘。
暮鼓响过三百声,卫兵关上沉重的坊门,里正落锁,宵禁开始。
整个神都一片黑暗,唯有平康坊灯火茫茫,有佳人秉烛照夜,也有郎君嬉玩不休,夜风之中,隐约有丝竹之声,隔着许多宅邸,飘然而来。
平康坊本就是个寻欢的地方。
明日是个大日子,说是家宴,未尝不是考察他的意思,言谈举止,文辞才气,稍有差池,便无可挽回。
许纶又温了一遍书,看过郑公的守拙诗集,又掏空心思,做了几首寓意吉祥,又不显得太谄媚的新诗,预备着明日宴会的时候用。
正皱着眉,推敲字句,忽然听得庭院里夜风簌簌,微凉的风从拉门吹进来,吹乱了一案纸张。
他连忙用镇纸压住一沓纸,又站起来,想将门关严。
只是下一刻,他便愣在原地,吃惊地往前几步,几乎怀疑自己的眼睛。
夜风之中,草木簌簌。
庭院中真的立着一个女子,在荒草和灯影之间。
檐下灯笼被风吹的东倒西歪,明黄的光亮晃荡在她的身上,一瞬间照亮了她黑暗中的眉眼。
明灭灯影里,成镜馆的主人含着笑,盈盈下拜。
“这位郎君,您落下的伞。左等右等,总是不来取,我只好为您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