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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同心梳(五) ...

  •   说到这里,宛娘沉默一会儿,轻声道:
      “……他一定会抛弃我。”

      她是哀怨的,柔弱的,像是有些优柔一般,总是轻言细语地说话。
      唯有说到这一句,声音里尽是笃定。
      却不见一丝怨恨之意。

      成镜馆的女主人轻轻哦了一声:
      “可真是个薄情寡辛的男人,为什么会挑中那样的人呢。”
      “明知会舍弃你,远远离开的,这样无法托付终身的男人。”

      “……因为他家乡也经常下雨吧。”
      宛娘喃喃。

      平康坊的女人,常常有很多的梦想。
      嫁给大官,被风流才子赎走,和意中人白头偕老,子孙满堂……

      她没有这种梦想。从来没有。

      她很擅长,或者说,很习惯,去侍奉那些只在夜晚到来的男人。

      男人是很蠢的。
      漂亮的,柔弱的,楚楚可怜的……各种各样的面目,很容易就叫他们神魂颠倒。

      她是在平康坊里,格外从容的,格外游刃有余长大的那一个。
      她精通所有在这里活下去需要学会的东西,如何妆点面目,如何摆弄宴席,如何去拉拢熟客……也包括如何在适当的年纪,挑选合适的人,说动他为她赎身,买下一座漂亮的宅院,种上许多美丽的花。
      宅子很大,很空,一日一日,虚度光阴。

      这是很好的结局了,其余种种,多为妄想,何必奢求呢。

      直到她又遇见了许纶。

      漂亮的,文雅的,满怀野心,又自卑,又胆怯,那才华横溢的年轻人。

      她和他说她家乡的故事,他总是很耐心地听,他会给她写诗,为她描眉,在雨气充沛的,无人前来的那些寂寞日子里,他会撑伞而来,就像一场不期而至的骤雨。

      宛娘立在成镜馆中,就这样怅然地诉说。
      许多许多话,许多许多年,万语千言,她人生里从来没有和任何人说过的那些事情。

      “我其实不知道我的家乡再哪里,我没有被卖来之前的记忆,我只是和每个男人说我来自景州,说我的家乡翠绿,静谧多雨,我很想故乡,然后嘤嘤啼哭。”
      “他们总会觉得心疼,会待我温柔,叫我少吃许多的苦头。”

      “我没有故乡和家人的记忆。”
      “却总会做关于故乡的噩梦。”

      “梦里有个女人在哭,看不清她的脸,只是她跪在地上,紧紧抱着我,说对不起,对不起,别怨我,对不起,对不起。”
      “她哭的好伤心,好伤心,好像会一直哭到死掉。”

      宛娘雾蒙蒙的眼睛望着窗外。
      天色渐晚,日影移动。
      她的影子拖的长长的,像是湖面漂浮的烟气。

      “我不常哭,没什么好哭的,总是哭是个很坏的习惯,会叫客人觉得晦气扫兴。”
      “但是,每次梦到那个女人,我都会在醒来时泪流满面。”
      “很寂寞,很寂寞的梦,好多年好多年,都没有结束的噩梦。”

      “唯有和他在一起后,就再也没有做过关于故乡的梦了。”
      “回想起来,也不再觉得那是噩梦。”

      宛娘沉默了许久,日影渐渐暗了,暮鼓响起,要到了关坊门的时候了。

      有女人的声音漂浮在黄昏的光里,听上去像是悲悯,又像是含着一种漫不经心的笑意。
      “你不愿离开他么……你想要和他厮守终身,白头偕老吗。”

      宛娘沉吟片刻,迷惘地摇摇头。

      她说:“不,不是这个。”
      “白头到老……太久了。”
      “他一定会变心的……他是个,很薄情,很自私的男人啊。爱自己胜过一切,绝不会忠诚于诺言。”

      “第一眼就知道的事情,那么破旧的衣衫,脊背却挺的好直好直,如同生怕被人瞧不起一样……出人头地后,一定会抛弃我的人,这才是他啊。”
      “那样的话,就不像他了。”

      宛娘偏着头,眼睛里春雾弥漫。
      她轻轻的说,吐出无法被神佛宽恕的愿望。

      “……我想和他死在一起。”
      “死也要在一起。”

      “我不想再做噩梦了。”

      一片寂静,日影沉浮,正是逢魔时刻。
      残阳鲜红如血,夜影漆黑如墨,浓艳绮丽,于日与夜分界之处,有什么诡异不详的东西正翩翩展开身姿。

      胭脂色的嘴唇勾起,妖冶生春。

      “那么,这样东西,您也许会不会失望的。”
      “所谓……结发为夫妻,生死两不渝。”
      是施施然的笑声,在黄昏火焰般的光里流淌。
      “我想,那一定会是一场好梦吧。”

      ——

      头发,好多头发。
      就像蛇一样,源源不断地狂涌出来,无法挣脱,许纶眼睛往上翻,舌头也被揪出来,他像是一只悬空的虫,被无数的黑发架起来,许多的头发在他的血肉里爬行。

      救、救命……

      在模糊的视线里,无数黑发一浪一浪的涌过来,直涌到他面前,忽然裂开一条缝隙,推出什么东西,递到他面前。

      是,是,梳子……

      许纶意识模糊了,然而一瞬间,模糊的脑海里忽然闪过一丝光亮。

      ……是那天,宛娘在镜前梳妆。
      他掐死了宛娘时,她手里握着的,就是这枚梳子。

      原来是,是……是宛娘。
      是宛娘要杀我。

      ……她恨我。

      已经无法再思考了。
      铺天盖地的头发涌过来,像是强烈的爱意,又像是无限的孤独,将他紧紧包裹。

      钻进血肉,勒断骨骼。

      夜色漫长,抵死缠绵。

      在夜色里,有什么人幽怨地说。

      结发为夫妻。生死两不渝。
      生死……两不渝。

      ——

      还没到五更,平康坊的夜色便影影绰绰,不少官员早早洗漱打扮,骑上马,坐上轿子,等着晨钟响过,开了坊门,便直往皇宫去。
      夜宿娼家的郎君也懒懒起身,倚楼而坐,残醉未醒,美人在怀,半梦半醒地支着下颐,垂眼望着楼下行人。

      路边还有卖胡饼的人家,炉火旺盛,红光闪烁,蒸笼上热气腾腾,胡饼的香气飘散入风中,在这清晨里,引得人饥肠辘辘,脚步挪动,往棚子那里去了。
      远远的,还能听见哪家后院磨豆腐的声音,平康坊渐渐醒来的声音,随着微凉的寒风,飘散进无垠的春夜里。

      大抵是因为位置临近皇城,平康坊散落着许多达官显贵的宅子。
      又因为赴考书生时常往来,平康坊也是神都中颇具文气的地方。

      笔墨纸砚,文房四宝,书坊画铺……商铺林立,比比皆是。

      青章巷便是其中之一。
      这巷子极深,极长,前半截铺子林立,后半截也许是太幽深,少有客人造访,经年累月,便只剩下满墙藤萝,幽幽寂寥。
      少有人知道,巷子的最深处,在转角之后,层层叠叠藤萝掩映之下,还有一家名为成镜的铺子。

      今日也如以往,一日也无客登门。

      到了黄昏时候,要落坊门了,门外忽然响起了人声,高个子的女孩儿拉着另一个矮个子的孩童,蹦蹦跳跳地走过长长的藤萝幽巷,转过巷道,轻车熟路地推门进去。

      “镜娘子,我送阿萝回来啦!”
      女孩儿高声喊到,稚嫩活泼的声音在昏黄的光线里回荡,足已振落许多震落了积年的灰尘。

      柜台后的女人放下手里的物事,笑着说:
      “又麻烦你了,阿眉。”

      “不麻烦,阿萝可比我弟弟妹妹听话多啦,又乖又懂事,对吧,阿萝。”
      阿萝不说话,只是点头。

      阿眉想起自己弟弟鼻涕流了一下巴的傻样子,再一看眉清目秀乖巧安静的阿萝,忍不住搂紧阿萝,下巴支在她脑袋上,愁眉苦脸起来。
      我娘怎么就不能给我生个阿萝这样的妹妹。

      阿萝只觉得有什么沉甸甸的东西落在头顶,眨眨眼,努力直起腰来,生怕头顶的东西一个没站稳就滚落下来了。

      空气里弥漫开一股清而苦的气味,仿佛雨后潮湿的气息。
      苏眉回过神,眼睛一亮,扭脸过去,果然镜娘子立在窗下,放下瓷杯,笑着说:
      “要喝茶吗,阿眉。”

      “要!”

      阿萝坐在一边,捧着瓷杯,小口小口的啜饮。
      阿眉大大咧咧地仰头喝了一大口,只觉得满嘴清爽,浑身舒畅。

      瓷杯里的水呈淡青色,像是幽幽的翡翠,里头漂浮着一层层翠绿的细窄叶片,在温水中舒展开,不管看见几次,都叫人心旷神怡。

      镜娘说这种茶唤作登雀,据说生在很高很高的山上,每年春来,有一种特殊的雀鸟整日啄食茶叶,用它来编织巢穴。
      趁着它飞向山顶时,采撷的人便偷偷从它的巢穴里将新茶取走。
      雀鸟日日辛劳,巢穴日日不变,它变愈加勤劳,整日里往返不休,如此循环往复,要待到炎夏来临,嫩叶老去,方才终止。

      阿眉听这个故事听的入了迷,只觉得世界之大,无奇不有,竟有这样神奇的事情。
      她回家和爹娘叽叽喳喳地说,娘停下拨算盘的手,皱眉听了半晌,甩了甩手,道,又在胡说什么呢,别来烦我,一边去。

      娘总是很忙,有算不玩的账,理不完的货,做不完的事,一点陪她说话的时间都没有。
      就是有,也只会凶巴巴地催她去做女红,学规矩,背讨厌的书。

      镜娘子就不一样了,总是温温柔柔的,眉目含笑,生的那么漂亮,举止也像一幅画似的,只是皮肤太苍白了,瞧着像是生了病一样。

      阿眉喝着登雀,晃荡着腿,说起今天的见闻来,弟弟,阿萝,巷口的杏花树,来她家书坊买书的那个穷书生……
      她年纪虽小,口齿却极为清晰,见镜娘子并不嫌弃她吵闹,只是含笑听了,更觉得振奋,忽然想起今天下午听见的闲话来。

      她说:“镜娘子,什么叫风水不好啊?”
      “嗯?是从哪里听见的这个词。”

      阿眉滔滔不绝。
      “今天下午呀,我二伯来找我爹,说我们平康坊最近怎么尽是怪事,先是有个女人被恶盗所害,官府至今还没找到恶人,昨日,又有个老仆向官府报官,说他家主人昨夜不见了。”
      “差人过去一瞧,见那屋子怪异的很,凌霄花发疯似的,火艳艳开了一院子,满地都是头发,踏进去能没到脚脖子。去了的官差回去都生了病,几日都起不来身。”

      阿眉年纪小,虽然聪明,却并不明白什么,只是懵懵懂懂地学舌。
      “我二伯说那一片恐怕风水不好,沾染了些不干净的东西,想和我爹一起,明日去大光明寺烧个香,许些钱财,求个心安呢。”
      说到这儿,她又困惑起来:“不干净的东西是什么意思啊?”

      镜娘子却只是笑。
      白玉般的手指抵在红唇前,越发鲜明刺目。
      她轻轻道:“平康坊怎么会不好呢……平康坊是个好地方啊。”

      阿眉瘪嘴。
      她虽然好喜欢镜娘子,可是镜娘子有时候也会和她爹娘一样,说些她听不明白的话来。

      她吹着气,慢吞吞地喝水,看着叶片在碧绿的水中沉浮。
      眼见着暮色将至,鼓声大作,到了该宵禁归家的时候了,她便和阿萝拉勾明日再见,准备离去了。

      却在镜娘子正在柜台后收拾货物,一时好奇,垫脚去看,顿时咦了一声。

      竟是一把梳子,做工精致,半月形,二十三齿,红漆,上头用比红漆更红的颜料细笔描的花纹。
      却不像她娘的梳子那样画些鸟啊花啊,而是画着一只眼睛。

      一只好美丽的眼睛。
      好像含着一段幽怨,雾蒙蒙的,要滚出眼泪来。

      “怎么不画鸳鸯呢。”阿眉趴在柜台上,好奇地问。
      “怎么不是鸳鸯呢。”镜烟笑着说。
      阿眉瞪大眼睛,努力想从梳子上找出鸳鸯的一毛片羽来。

      “梧桐相待老,鸳鸯会双死。既是如此,如何不是呢。”
      镜烟的手指轻轻抚摸过梳子的边缘,划过眼睛的轮廓。
      “阿眉问鸳鸯,还太早了些。”

      ……镜娘子又在说些她听不懂的话了。
      阿眉鼓起脸颊。

      镜烟微笑着,将这面梳子收进匣子里。

      匣子渐渐合拢,开口越来越窄,匣子里头也越来越暗淡,直到最后一线光线照在梳子上,照亮那只眼睛,那眼睛仿佛一瞬间焕发出奇异的光彩,像是含着泪的,又是决绝的,无悔的。
      美的不似人间之物。

      只是,那也只是一瞬间。
      下一刻,匣子彻底封住,光线被彻底隔绝在外头,一切归于永恒的黑暗。

      只有镜烟柔柔的女声近在咫尺地响起。
      “要落坊门了,该回家去了,阿眉。”
      欢快天真的女声说:“那我走啦,镜娘子,明天见!”

      脚步声渐行渐远,一切归于安静。

      阿萝走到门边,目送阿眉的远去,等到彻底看不见身影了,才回过身来。

      “昨天的那个哥哥,和那个姐姐,在这里吗?”
      她小步靠近镜烟,依偎在她身边,好奇地问。

      “在呢,还是不在呢。”镜烟笑着说,拉开一个抽屉,将匣子放进去。
      “阿萝是怎么希望的呢。”

      阿萝思索片刻,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清澈澄净。
      “如果在,就好了。”

      “那个姐姐,看上去好像很悲伤的样子。”
      “如果她能够实现愿望,就好了。”

      镜烟摸了摸小姑娘柔软的头发。
      就和心肠一样柔软。

      “是啊,要是能做个好梦,那就好了。”
      她轻声地说,最后看了一眼抽屉里的匣子,缓缓将抽屉推上,所有的声音与光,都被隔绝在外。

      也许愿望已经实现了吧。
      在一个永远不会下雨的梦,干爽清朗,草木苍翠,在小小的院子里和心爱的人抵足而眠,发丝交缠。
      再也不用在寂寞的人世间颠沛流离。

      很痛苦,很难过。
      但是,能找到一个陪伴自己一同赴死的人,多少也感到慰藉了吧。

      不知这匣子下次再开启,又是什么时候。
      又是什么人,能再买走这把同心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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