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镜》东翠

2、同心梳（ 二）

　　平康坊有一条青章巷，巷口有一家苏记书坊，店主乐善好施，很有些好名声，左右铺子，也多是些笔墨纸砚的店铺，文气极盛。
　　在入神都赶考的士人里，这也是条颇为有名的巷子。

　　他昔年也随友人造访过临近店铺，买过二三笔墨。
　　可是却第一次走过长长的巷子，一直走到巷子的尽头。

　　在藤萝掩映的长街转角之后，竟坐落着一座幽深的铺子。
　　细雨之中，兀自伫立，半掩着门，上头悬着一张窄窄的匾。
　　笔势遒丽古朴，有云行雾掩之势，上书二字。
　　成镜。

　　恰时一阵风起，春风携着细雨，吹来一阵烟青的寒意。

　　嘎吱一声。
　　很轻易的，四扇的折门向两侧缓缓收拢。
　　像是蛰伏的巨兽，悄然收拢自己的獠牙。

　　黑漆漆的室内一览无余，向许纶展现自己的面目。

　　很空旷，看不出是做什么样的生意，几方空空的博古架，一个柜台，一面柜子，一截楼梯。
　　窗下摆着一套长几矮榻，几上一套白瓷茶具，一个青铜的鸟首香炉。
　　几注青烟从孔窍里袅袅而起，在昏暗的室内，像是一束自下而上，喷薄散漫的光柱。

　　而最引人注目的，还是那扇三折的屏风。
　　绘着一副市井风俗图，远处苍山连绵，桑田广阔，近处闹市喧嚣，桥连桥，街连街，车马不绝，人流如云，骑马的，坐轿子的，乘船的，挑担子的，追拿犯人的，卖吃食的，织布的……芸芸众生，形态各异，跃然纸上。
　　端的是笔力精奇，神形俱备，落笔之处，一颦一笑，一喜一怒，都跃然如生。
　　仿佛一整个鲜活的城镇，在纸上铺陈开。

　　许纶也懂得几分丹青之道，乍见此画，先是惊叹落笔之精妙，再仔细端详，却微微皱眉。

　　这河边宅院里的女子，未免画的有些……太妖了。

　　是临河的宅邸，青瓦如鳞，草木苍苍，一个女子立在院中藤萝花架下，手扶红花，凝眸照水。
　　鬓簪红花，眼波流转，神态之灵动，仪态之风情，绝非庸人所绘。

　　这画师在纸上画了成百上千人，皆是栩栩如生，绝妙之手。
　　可是，一旦瞧见这个画中女子，这耗费无数心力的繁丽长卷，便忽然成了一张白纸。

　　桥也不见了，街也不见了，铺子也不见了，那赶牛的，撑船的，织布的，斗蛐蛐的……全都忽然消失不见。
　　全心全意的，只有这空白画纸中心那鬓簪红花的女子一人，她的宅院，她的井，她的细巧花架……一笔一划，用尽本事，就连一根发丝，也胜过成千上百人。

　　耳畔听得沙沙雨声，她仿佛也是潮湿的。
　　鲜艳的仿佛画师才刚刚画成，只要一摸上去，就能穿过湿润的墨迹，摸到湿漉漉的肌肤。

　　井边女人是微笑的神情。
　　井深无底，花红似血。
　　妖冶的眼睛穿过朦胧的春雨，隔着画，含笑望来。

　　她身上有幽深而潮湿的气味，像是被雨水淋湿的青苔。
　　手指也是潮湿的，柔软细嫩，从肩膀环上来，亲昵地搂住他的脖颈。

　　还有她的眼睛。
　　……一双和宛娘一样的眼睛，凝望着他，有千言万语要说。

　　是梦么？
　　一切都是梦吗？

　　悔恨，悲伤，喜悦……潮水一样涌上心头。
　　他哽咽着，对怀中的人诉说：“我，我不是……”

　　这时，一道含笑的声音，在他头顶轻轻响起。
　　“贵客登门，有失远迎。”

　　许纶猛地一抖，骤然清醒过来。

　　没有怀里的女人，也没有那双熟悉的眼睛。
　　依然是方才的昏暗店铺，雨声敲在黛瓦上，像是一只冷清的筝曲。
　　四方八面都是阴影，青烟升腾，弥漫无声。

　　……这是怎么了？

　　他竟然已经走了进来，走到了屏风前头，抬着手，要去摸那画上那女人。
　　井边美人正和他面面相对，不过一指之隔，离的这样近，猝不及防的，他瞧见她幽而媚的黑眼睛，微微一转，仿佛含着一道遗憾的目光，往他脸上飞快地一抚而过。

　　他吃了一惊，寒毛直竖，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冷汗却霎时湿了一后背。
　　巨大的恐惧感摄住了他的心神，他踉踉跄跄后退了两步，战战兢兢地仰头，嘶声道：
　　“这屏风，有古怪……”

　　“哦？什么古怪。”
　　有女人轻声道。

　　许纶本来是怕的，又怕又惧。
　　神都是天子居所，国之命脉，圣人所在，神佛护持。
　　然而也有无数流言在暗地里流传，言说神都鬼影幢幢，妖魔横行，魍魉妖魅，难以计数。
　　这屏风上莫非寄宿着妖鬼吗？

　　可是这一瞬间，他听见那她轻轻笑着，说“郎君一身酒气，是从宴席上逃出来的么。”，便忽然有些疑惑起来。

　　他今日分明是没有饮酒的，但凡是劝饮的，他都推开不理。

　　可是当真没有么？
　　他今日当真没有借酒浇愁么？
　　当真不是酒醉生狂，又心有忧惧，才杯弓蛇影，见画为鬼，草木皆兵么？

　　这女子轻言细语间，自有一种叫人信服的力量。

　　不大能确定她的年纪，像是二十出头，又像是三十有余，长裙曳地，披帛朱红，鬓上簪着一支雀鸟衔芙蓉的金簪，细细的金链垂落在半空，微微的颤着，像是鸟雀栖息发上，在暗淡的春光里振翅欲飞。
　　天色昏暗，雨声缠绵，她在阴影深处，轻柔的声音像是来自更深的阴影之中。

　　“郎君心中有忧烦。”
　　“……怎么会呢。”

　　“走进成镜馆的人，都是有忧愁的人。”

　　言语间，鸟首香炉中的青烟似乎更浓烈了些。
　　气味苦涩而干燥。

　　他若有所悟，摇摇头，道：“这是间卖香料的铺子么？解忧去乏，倒是确实是个好东西，可是很可惜，我不爱用香。”
　　“香？怎么会呢。”

　　她伸出手指，抵在含笑唇前。
　　雪一样苍白细长的手指，抵在那么鲜红的嘴唇上。

　　这一瞬间，似乎一切都模糊了，像是浸透了水的古画，唯有那微笑的红唇，在寂静的阴影里鲜明的浮现。

　　“这是个替人解忧化难，叫人心想事成的铺子。”
　　“郎君心中，不是正有忧惧之事么？”

　　——

　　“郎君，怎么湿成这样了？”
　　老仆大吃一惊，失声道，迎上前去，伸手想扶住雨中归来的主人。
　　谁料得主人失魂落魄，一时竟然没有留意，被他伸出的手一绊，居然膝盖一软，一脚跪在泥坑里，溅起满身泥点。

　　老仆目瞪口呆，手忙脚乱地把主人拉起来，才发现主人满身冰冷，微微发抖，面色惨白，任凭他呼喊，始终是一动也不动。

　　老仆哪里见过这般阵势，心里直突突。
　　幸好他干惯了苦活累活，力气极大，一把背起主人，佝偻着一步步挪进了卧房。
　　伺候主人换了干净的衣服，用干帕子擦干净了他身上的泥泞，又捧来一碗热汤，催促着主人喝下，热水暖了肺腑，片刻后，自家主人脸上才有了点人色。

　　老仆忧心忡忡，劝慰了几句，叫主人要看重身体，天冷风寒，莫要生病，见主人还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便从怀里取出一副信，递到主人膝头。

　　“郎君，这是老夫人托人从老家送来的信，她说她接到了官府的消息，高兴的很，徐县令亲自登门拜访过了，郑公亲手写的泥金帖子，她也供在列祖列宗前面。”
　　“她晓得你要和郑家娘子成亲，病也好起来了，已经洒扫净水，收拾好你们回家的宅子了。”
　　“她还说郑家是大户人家，我们许家久在乡野，但是也并不低人家一等，嘱咐你不要轻狂，叫许家丢脸。”

　　听了这话，许纶木木的眼珠缓缓一转，手指痉挛了一下，捏住了膝上的信封。
　　老仆见了，晓得自家郎君最听老夫人的话，便放下心来，又嘱咐了几句，才将人独自留在屋里，起身离开了。

　　许纶拆了信，看过了，放在枕边，想要回信，又提不起笔。

　　他怎么也不记得是怎么回来的。
　　只是听见那女人说话，那种意味深长的语调，当那双漆黑的眼睛落在身上，他一刹那感到他的一切都被看尽了，看透了，他的生平，他的喜怒，他的胆怯……他的罪恶。

　　她知道。
　　她知道！

　　应该是肝胆俱裂，慌不择路，夺门而出，一路冒雨，狂奔归来的吧。
　　犹如惊弓之鸟，狼狈不堪。
　　他也是第一次知道，当人惊恐惧怕到某个程度，是会连记忆也没有的。只能全凭本能逃走。

　　可是走了这样远，他还是感到有一张微笑的红唇，在身后遥遥凝望。

　　也许是因为淋了雨，也许是因为心中惊惧，他当夜便发了高烧来，迷迷糊糊间，做起许多很久不做的梦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