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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同心梳(一) ...

  •   ……那个孩子,看见了。
      杀宛娘的那天,被看见了。

      许纶一口咬住虎口,牙齿刺进皮肉,咬的生生流出血来,才压抑住喉咙里的悲鸣。

      匆忙逃回来后,他已经一天一夜没有踏出门口。
      口干舌燥,饥肠辘辘。
      但是,比起身体的饥与渴,更可怕的各种声音。

      脚步声,人声,走街串巷的吆喝声,即使他锁上了门窗,捂住耳朵,依然无孔不入地从缝隙里钻进来,啃咬他的皮肉。

      是不是已经被发现了?
      是不是要来抓他了?
      是不是所有人都在议论他?

      惊讶,痛惜,嘲弄,鄙视,幸灾乐祸……虚空之中,像是有一根悬落的绳索,系在他颤栗的脖颈上,一寸寸勒紧。

      怎么会这样呢。
      以《尹律》论,谋诸杀人者,徒三年;已伤者,绞;已杀者,斩。

      不是的,不是的,他没想杀宛娘的!
      他怎么会杀她呢?他只是想和她再说一说,好好谈一谈。

      她本为妾,他将娶妻,一刀两断,各自安好,只当那些前尘往事如梦一场,又有什么不好?
      儿女情长,山盟海誓,岂不荒谬么。

      然而宛娘唇中吐出的话语,却叫他遍体生寒。

      “许郎不是许诺过,要与奴家生死与共,至死不渝的么?”
      “妾身贱命一条,倒是不值当什么,可是许郎您这样的美玉,又何必与瓦砾同碎。”

      铜镜清如水,侧映着一双妩媚的眼睛,细细地用勾勒了眼角,长而窄,犹如剪过春风的燕子尾。
      那么美的眼眸,偏生还含着一段雾蒙蒙般的愁怨。
      像是她眼睛里也在下雨,微雨淅沥,无休无止。

      他曾经爱煞了这双眼睛。
      可是如今再看,哪儿有什么风什么雨?都是他昏了头,这女人眼中分明只有狡诈和恶毒,眉目含笑,轻描淡写间,要拉着他一同下地狱!

      他恨极了,怒极了,怕极了,悔极了。
      千头万绪,万般惶恐,可是他没想杀宛娘的!
      他并不是那等无情无义心狠手辣的人!

      只是不知怎么回事,等他回过神来,他正骑在宛娘的身上,死死掐住她的脖子。
      手指嵌进宛娘的脖颈,手背青筋暴起,宛娘漂亮的眼睛突出,脸色涨紫,舌头伸出来,四肢痉挛,眼睛翻白。

      他惊慌失措,尖叫一声,屁滚尿流地从宛娘身上滚下来。

      可是已经晚了。
      宛娘仰倒在地上,乌发散乱,一枚梳子落在手边,一滴鲜血溅落在上面,浸没了成双成对的秋雁。
      那双含愁的美丽眼睛大大睁着,死灰死灰的颜色,似乎临死前还不敢置信,她交颈缠绵的意中人当真会杀了她。

      “宛娘!宛娘……”
      他站不起来,浑身发软,像是条狗似的手脚并用地爬过去,颤抖着去探她的鼻息。

      他呼唤宛娘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他是怕的,他是读书人,从小到大,连鸡都没有杀过,怎么不怕呢,冷汗一瞬间便湿透了后背,几乎晕过去。
      可是等他摸到宛娘再也说不出任何话的冰冷嘴唇,一种隐秘的喜悦就仿佛沸水里的气泡,咕噜咕噜咕噜,在心里某个阴暗的角落快速窜起来。

      ……宛娘死了。
      这些天让他日夜难寐,唯恐毁掉他前途的麻烦,竟然这样轻易地便解决了。

      他没想杀宛娘的,可是怎么就这样凑巧呢,他没有带下仆,也不曾告诉任何人,只是自己独自前来。
      宛娘住的偏远,伺候她的婢女今天又去了寺里听经,谁也不知道他曾经来过这里。
      一个死在自己家里的卑贱妓女,一个无人在意的富商外室,与他这样前途无量的新科进士,能有什么关系呢?

      就好像连上天都爱惜他,不舍得他被这个女子毁掉,特意帮他一样。
      他是美玉,岂可与瓦砾同碎呢?

      脑子里有根弦突突的跳,浑身的血都在发烫。
      他猛地站起来,掀翻了梳妆台,金钗唰拉滚落一地,又将花瓶举起来,重重砸下去,清水洒落,碎瓷遍地……所有值钱的东西,要么砸烂,要么揣进怀里。

      最好是扮作盗贼入室,抢盗不成,误杀宛娘。
      谁也猜不到他这个新科进士头上来。

      浑身衣服被汗水打湿透了,喉咙里像是有火在烧,他没有意识到自己眼睛变得血红,目光凶恶,像是一头野兽。
      他目光逡巡,咬着牙,神色凶狠。

      然后,浑身的血都在一瞬间凉透。
      仿佛一根针轻轻扎进来,刺破了膨胀的幻想,暴露出原本的,需要借助愤怒来支撑勇气的,那个瑟缩不已的自己。

      庭院里,有一个孩子,隔着窗,正歪头望着他
      不知在这里站了多久,不知道为什么不出声。

      他和她四目相对。
      脚下是满地鲜血,和宛娘冰冷的尸体。

      这孩子只要尖叫一声,引来左右邻人,他就会立刻身败名裂,万劫不复。

      汗水从额头落进眼睛。
      许纶嘴唇哆嗦,头晕目眩。

      不……
      不要……

      “阿萝!”
      门外忽然有孩子拉长声音的叫声,叽叽喳喳,七嘴八舌的,清脆的很。
       有个女孩子的声音在喊:
      “阿萝,捡到球了没有啊!”

      那个一动不动的孩子听到声音,便像是忽然惊醒过来,转过身,小跑起来,头也不回地从半掩着的后门小步跑出去。

      门外细细碎碎的声音渐行渐远。
      留下一个静悄悄的院子,墙根下山茶开的旺盛,一簇簇硕大的红花夹杂在翠绿的枝叶中,艳如烈火,红如滴血,

      谁也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

      ——

      “文,文吉……”

      许纶骤然回神,正对上一双醉醺醺的眼睛,不知喝了几斗酒,一身斯文气早不见了,扯开领子,攀着他的肩膀,口齿不清地说:
      “喝,喝酒……”

      那人身后,三三两两,各有人寻欢作乐,歌姬雪白的臂膀在日光里微微发着光,叫人头晕目眩。

      “你……你倒是好……不、不声不响地,便得、得了郑公的青眼……以后青云直上,便连酒也不同、不同我们喝了……”
      那人不依不饶地把脸凑过来,一张口,熏人的酒气便扑鼻而来,许纶见他醉的不成样子,便将他往外推开,那人拎着酒倚着榻,半杯酒水撒在胸口,眼皮耷拉下来,嘴里还含糊不清地说着什么。

      他一起了身,就有人殷勤地迎上来,问许郎君有何吩咐。
      许纶低头看了一眼,是进士团的人。

      入了神都才晓得,进士及第之后,宴饮期集,举礼出行,都是由进士团的人筹办。
      这宅子也是进士团的人租下来,给他们做同期集会之用,每日备好酒食,待他们享用。

      许纶摇摇头,也也不顾身后的呼喊,一头扎进院子里,把一院子的人都抛在身后。

      几天几夜,他一步门也不敢踏出,同期来邀,他只说生了病。
      日日夜夜肝胆惧焚,却始终不见差人上门。
      后来才慢慢想明白,也许那孩子其实没有看见,也许他根本不懂,也许他家爹娘根本不相信,只以为他胡说八道……

      浑浑噩噩,拖了一日又一日,直到再不能闭门不出了。

      今天是个阴雨天,春雨细如毫毛,许纶行在屋檐下,街上熙熙攘攘,行人撑着伞,行色匆匆。
      有巡街的执金吾于道中而过,溅起泥水无数,行人纷纷避让,他靠在里侧,悄悄压低了伞沿。

      神都多雨,一年四季,总是潮湿,居者多以为常。

      不知怎么的,许纶望着执金吾的背影,忽然想起某一日,他曾经与宛娘在二楼看雨,遥遥望见执金吾昂首行过长街,宛娘托着腮,很有些天真慵懒的模样,她说,天底下还有比神都更多雨的地方吗。
      他笑着饮酒,说,有。
      咦,在哪里。
      我的故乡序州清溪,也是个多雨的地方。

      那是个一年到头,常常有雨的地方,镇子外头溪流潺潺,潮湿而洁净,他总是在西窗下读书,窗下有茂盛的藤萝,细细窄窄的叶片,被雨淋的湿透了,像是一簇簇清透的翡翠。
      他十七岁时那年,名震序州,人人都道他是生有神异,受了刺史的举荐,千里迢迢上京去赶考。
      离乡时的那年秋天,是个万里无云的好天气,金灿灿的油菜花漫山遍野,一切都是那么美好,那么生机勃勃,好像纵身一跃,就能落到湛蓝的天空里。

      人这一生总有那么一两个年少的时候,总是自以为惊才绝世,区区功名,不过探囊取物,信手拈来。
      事到如今,庸庸碌碌,一事无成,已经九载有余。

      科举一年一开,他考了八次,也落榜了八次。
      直到今年,终于榜上有名。

      放榜那日,他欣喜若狂,几欲落泪,好不容易才按捺住心中的千头万绪,与同榜一道,去尚书省拜见过宰相,又出发前往礼部侍郎宅邸谢恩。
      那日初春细雨,侍郎宅邸幽静,郑公坐在一面屏风前,眉目慈和,饮茶微笑。

      许纶并不觉得自己当日有什么过人之处,然而三日之后,郑公却遣人邀他入宅,闲话二三,便说起自己膝下有一幼女,无貌无才,被娇惯着长大,只多少认识几个字。

      “若文吉不嫌弃,我那幼女,倒愿意予你为妻。”

      郑家是何等显赫富贵的人家,郑公贵为礼部侍郎,知两榜贡举,门生遍布天下,这般翻手云雨的大人物,如今却要招他为婿!
      许纶便是做梦,也不曾梦到这样好的事情。

      有郑公提携,他日后平步青云,出将入相,也绝非不可能的事。

      在这样的机会面前,天底下,到底谁能够抵抗诱惑呢。
      又有什么是不能舍弃的呢。

      宛娘执迷不悟,实在是荒谬可笑。
      ……蠢女人。

      只是不知为何,想起那天和她在楼上看雨,她分明是含着笑语,可是眼睛望着蒙蒙天色,像是几欲落下泪来。
      还是心神一颤。

      漫步在雨中,细雨沙沙,打在脸上,许纶心里有某个地方,一瞬间好像也溅起血色的水花。

      忽的,他的目光轻轻一停,落在了道边一处。

      这是……
      平康坊,何时开了这一家铺子?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同心梳(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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