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隐》旺仔喝旺仔

2、第 2 章

　　早朝散后，王隐陪着圣上在御花园散步。行至六角湖的忘机亭内，圣上停了步，在椅子上坐了下来。身后有宫女立即端来云焙茶，另一位女使掌心呈托衔龙官窑茶壶，一沉一浮间将茶水倒入碧玉斗。自始至终钗环未听声响，又低眉敛首退了下去。

　　圣上招呼侍立一旁的王隐，“来来，坐下，总不能让朕一直扬着头与你说话吧！”

　　王隐笑得春风含醉，弯腰低首：“谢圣上。”

　　圣上啜了一口茶：“听说这两日茶楼酒馆尽皆谈论程平呐！”

　　“圣上，百姓们中自清闲无事者喜欢闲谈秘辛，以显其知之深广。”

　　圣上笑道：“清闲好啊！清闲才代表国泰民安。”

　　王隐垂目谄笑。

　　“守真啊！你觉得程平弹劾二皇子那证据几分真？几分假？”

　　问题还是来了。王隐不慌不忙：“回圣上，程平所呈现物证，皆由大理寺再三翻查，良田是商价公平买卖，两京漕运也是正常通行。至于贪污受贿，臣昨儿又收到圣上赏的太湖砚呢！那真是一块好砚，坚如玉，纹如犀，丰肌腻理，无价之宝，是不是臣也受贿了？”

　　圣上朗声大笑，王隐也跟着笑，手却没闲着又给圣上续了一盏茶，递了上去。

　　圣上接过：“这是在说朕行贿！”

　　王隐拭汗：“不敢，不敢！”

　　圣上又道：“若无此事，程平何必多此一举，以命相博？”

　　“这个……那程平一向素有才名，写了不少流传市面的诗作，颇受……”

　　“那什么诗？”圣上打断：“尽是些抒己不得志的酸诗！”

　　王隐笑了笑，接着道：“据说二皇子挺看好他，几次清酒会都邀他入府同饮，皆被婉拒，反而以此夸夸其谈，无党自称。这不，同僚们越来越不喜欢他这清高的做派，人缘越来越差，官也越做越低。”

　　王隐说得相当含蓄，但圣上是何人？连街角闲话有所耳闻，自然明白这程平的官越做越低是被他二儿子玄峥打压。若是有人又在背后激越两句，再递上早已准备好的证据，自然能让这程平冒死进谏。若成，一举名扬，若死，也可以一表忠心，二博直名，三收惋惜。如此，真是迂腐、愚蠢至极！

　　圣上虽如此想，却笑着打趣王隐：“听说这程平一向以你为榜首，整日效仿你闭门谢客，群而不党。唯一与你不同的是，他诗词佳作广为流传，却再也不见你提写一字。”

　　王隐故作汗颜：“臣才疏学浅，肚中无文墨，实在写不出来啊！”

　　“那朕上好的太湖砚……？”

　　王隐蓦然抬眸：“圣上一言九鼎，赐出去的砚自然万万不可收回！”

　　忘机亭中又传出圣上明朗的笑声。侍立远处的一众宫女、内侍不敢抬头，只是微微抬眸瞧了一瞧。高内侍心想，也只有王相和七皇子能让圣上如此开怀了。

　　圣上许是坐得久了，伸了伸胳膊，懒懒地说：“年纪大了，懒得想太深，也只有你们几个能让朕信任了。”

　　王隐已经起身站到圣上身后，手指带着轻柔的力道给他捶揉肩颊，一边道：“能得圣上信任是我们的福气……”

　　王隐走出宫门已是未时了，他从不坐车马，上下朝也只有刘丰明或董越一人跟着，所以街中凭车马识人的事从未发生在他身上，并且出了宫门，便进了一处僻静的旧舍处换下官服，毕竟不能穿着朝服在街中大摇大摆。

　　董越包好朝服后从小院走出来，王隐忽见他头顶发丝泛着银光，额面皆是密汗，才想起他没有进宫的权利，从早朝一直等到现在，必然还未用午饭。

　　王隐道：“你先回去吧！钱袋子在你身上，赶紧去吃点饭。”

　　董越忙躬着腰，“谢主子，我不饿，我同你一起回去。”

　　王隐道：“我暂时不回去，你先走。”

　　“可是……”

　　“哪来那么多可是。”王隐摆了一手：“你先走，不必管我。”

　　董越又迟疑了一下，这才拱手大步离开了。

　　王隐一人走在长街上回忆前日那两人的背影，他打算再去东市口看看。

　　昨日那两人可能是林溦之和方皓吗？
　　蓦然想起什么般，王隐眉头一紧，几乎是心痛难忍缓缓闭上眼，双拳紧紧握住……不会的，不会是他们，他们都被自己害死了，如果还活着，也早来找自己算账了……

　　王隐神思恍惚，一路慢走一边胡思乱想，又想起今日圣上的玩笑‘从见你提写一字’，当初确实靠着卖弄文笔，写了些歌功颂德连自己都瞧不上的东西，又借着天时地利一路往上爬，可后期能稳着到这个位置，全是靠着自己的揣摩和谨慎，甚至谨慎到只誊抄诗作，再未抒写自身思想。文虽能显才，可处在朝廷也容易成祸之根本，一字不慎，都有可能被有心人扭曲歪解。

　　右相李弘玉手握相权多年屹立不倒，圣上想要制衡，提携任何一个世家都会牵扯一股势力，正好有他这个有贵无权的失怙幼子。
　　如天子所愿，他最忌讳的拉帮结派，结党营私，王隐一概拒之千里。圣上心痛无人和自己说实话，他便挑能说的真话讲，也因此独他得了个御赐的名号：守真。
　　怀质抱真者，至心守之。

　　至入京，世上再无王太平，连母亲都不再这样叫他，若非听见那声‘太平狗’……

　　许是思虑得太过入神，王隐走进巷子深处，才发觉今日的巷子不同寻常，比以前干净宽敞了，两边堆积的杂物污秽也稍微清理掉一些。但这条巷子一向无人居住，虽是官道，若非国祭大礼，金吾军一般都不会巡防到这里，也无人管辖清扫。

　　虽已立秋，可正午阳光还是过于炙热，王隐才专挑了避阳的民巷走，但今日这巷子有种莫名的怪异，这种直觉是取之对环境与规律的熟悉。朝廷的人做事他最清楚，能不动手，绝对不会给自己找事做，有了事情明面上能处理得漂漂亮亮，背地里肮脏污秽臭得熏鼻，也有办法掩盖得严严实实……

　　正疑惑间，前方胡同口走出两个中年壮汉，体形魁梧，面容黝黑，王隐定步，转身回头，身后同样堵着两位，惊疑未定，左右两侧木门同时打开，左边一位手持砍刀，右边一位手持匕首。前后左右六人皆是凶神恶煞地盯着他。

　　王隐暗暗心惊：着了道了！原来这里清扫干净是等着拿他下酒，可真看得起他！但仍是非常客气地朝几位拱手：“各位兄台若是为财，信得过的话请跟两人与我入府去取。”

　　前边一人扬脸道：“谁说要钱？”

　　“那是？”

　　“要你的命！”

　　王隐突然想起昨日同样被暗算的刘丰明。
　　可是他没有刘丰明的好身手啊！

　　心神才敛，风拳已经刚劲挥来，王隐慌忙闪过。另一人又气势汹汹地扑了上来，王隐迎掌一击，两劲相迎，各退一步。刚刚站稳，侧边又有凌空一脚，王隐矮身避过，伸腿横扫，将那个掀翻在地。
　　可顶上瞬间又有拳头捶来，王隐手无寸铁，功夫也不济，刚撑着地就势跃起，一脚踢翻一个人的腿骨，背后又生生受了一拳。他忍着痛，哀声道：“各位兄台，不求财也得给个说法啊！”

　　可惜没有搭理他，几人微匍身形，虎视眈眈地瞪着他。

　　“杀了我你们能拿到什么好处？我双倍……”王隐话还未完，拳风又横扫鬓边，他伸脚一抬，重重踹在此人后背，又借着此人身体跃起，朝左侧正要偷袭他的人挥拳，准确抨在这人下颌骨，那人趔趄两步，斜身倒地吐了一颗牙，噙着满口鲜血咬牙切齿骂道：“我操.你大爷！给我往死里打！”

　　一骂不得了，几人全部围攻上来。王隐矮身左躲右闪，好在左右两个拿武器始终只是站着，并没有动手。王隐蓦地心想，难道这些人并非真要他的命？

　　他年少时虽学过拳脚，可凭他这半吊子的功夫，应付这四人都有些吃力，若是对方再动上武器，他根本不是对手。

　　接了对方几十招，体力已经渐渐吃不消。王隐抬脚踹中一个人胸口，左膝卒然一痛，也中了一脚，下盘还未来得及稳住，背后又是劈颈一掌，他两眼慢慢开始发黑，脑袋昏沉，耳朵也嗡嗡作响，强撑着双膝站稳，却被一个麻袋套上了头……

　　晃晃悠悠的，好像是被人塞入了轿子里。王隐挣扎几下，发现这个麻袋扎得还真紧，便缩着身体不再动了，也不敢动，实在是一旦歇下来才察觉全身疼痛，尤其是胸口，好像肋骨断了一根。双腿也不知哪处是重伤，只觉全身都抽痛不止。

　　若不是还能动弹，他都怀疑自己的双腿被打断了。

　　整个人都昏昏沉沉的，但王隐还是努力让自己保持清醒。他实在不知到底得罪了谁？不知这批与昨日暗算刘丰明是否是同一批人？但仅仅是跟踪了一下，就下黑手殴打朝廷命官？除非这帮商人不想要命了。
　　更不可能是官场的人，官场的惯用伎俩是栽赃嫁祸，再借机名正言顺的行刑。就算是刺杀也是月黑风高，黑衣蒙面，哪有这般青天白日，携了武器还不敢刺他？

　　王隐有些哭笑不得。看来这些人还不错，临死前还让他做个清醒鬼。
　　抬轿的人许是脚步过快，一路颠簸摇晃，他渐渐又昏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是被一盆冷水浇醒的。王隐本能地摇摇了头，才发觉头痛欲裂，冰水灌进流血的伤口里，本来麻木的疼痛再次被唤醒，他龇着牙，抹了把脸上的水滴，扶住脑袋，才缓缓想起今天下午的事——他当街被打！！

　　王隐抬起视线，发现自己身处在一间暗牢，无窗无格，只有门槛两角暗处置有木架，至放烛火，只是光线太过微弱，但能看清正前方一个人逆着光，正似笑非笑地跷着腿坐在那里，身后站了几个侍从。

　　这个人很年轻，意态懒散地摇着一把折扇，脸微微昂起，正睥睨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