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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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盛夏，烈日当空，明晃晃的阳光如芒如刺，直射在每一个角落。
西市口万头攒动，热浪仿佛编织了一张细密的网，把地上的观刑人都围拢在一起，他们时而与身边的人交头接耳，时而对台上的人指指点点，脸上的汗珠擦不完，眼睛仍齐攒攒望向石台。
石台上坐着一个面容冷峻的监斩官，石台下跪着一个即将问斩的犯人——程平。
王隐站在人影阑珊处，见程平仰天跪地，面不改色，死而不避。王隐不知该骂他愚蠢，还是该叹他英勇。
今日早朝，御史程平言辞激烈，毫无畏惧地弹劾二皇子奇王结党营私，扰乱朝政，徇私舞弊，陷害忠良，纵容下属控制税收，强买良田等十大罪状。
不待二皇子表态，众多官员纷纷下跪，替二皇子求情喊冤。
当朝天子仅仅是漠然地询问几句，就交由大理寺去处理。
这一场毫无悬念的弹劾，以二皇子的胜利告终。
自以为的以身殉道得到的是什么呢？不过是同僚们的嘲笑，百姓们无关痛痒的同情，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了。
天际被烧得没有一丝云彩，炎阳似火，惟其盛烈。要开始行刑了。
王隐额上的汗珠至面颊而下，但他仿佛没感觉到似的，自始至终面无表情，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身后的侍从刘丰明如同影子一般跟在主子身后。
纷沓喧嚣的声音渐行渐远，王隐越走越快，他承认自己见不得那种场面，那把刀仿佛砍在了他的脖子上。十五年前，七十九口鲜活的人命尽数斩首在他面前，那天的血腥气他至今能感受得到。那时他还是个孩子。那是他此生噩梦。
一路走到东市口，与西市的喧闹相比，这边僻静无声。越往巷里走，环境越污秽，地面上散落着稻草及烂衣破席，民巷官沟还堵着恶浊及便溺。墙角里有几只硕大的老鼠，贼溜溜地出来觅食，看到来人依然到处窜动。地面上有一个发黑的馒头，它竟连瞧都不瞧一眼。
王隐再往前走了几步，看见有一位老人蜷缩在地上，碗内空无一子。他蹲下来，靠近老人，柔声道：“老人家，若水公子已经在前面施粥了。”
老人未动。
王隐伸手去碰他，才发现身体已经凉透了。他忽然明白了此地明明这么贫垢，老鼠却能如此肥硕。他低着头，眉目匿在阴影里，没人看清他眼底有什么。默了一会儿，站起身去拿旁边破旧的草席，刘丰明眼疾手快，率先捡起，盖在了老人身上。
两人又起身往胡同口走，远远地传来一声声：“谢谢你们，谢谢若水公子……”
今日是十五，正是京城一位富商若水公子行善施粥的日子。其实王隐不认识这什么若水公子，只是听说此人靠着祖上留下来为数不多的产业，经他手几番经营，如今酒楼茶馆，食粮布匹，把老百姓的衣食住行全部占尽。
王隐站在远处，看见一位中年婆婆往碗里盛粥，由身侧年轻的妇人递给乞者，旁边还有一个小姑娘再给他们每人分一个馒头。
她们身后还着两位中年汉子，似乎是维持秩序。
倒也不必，这些人可能是目不识丁，却井然有序地接过碗，躬身道谢后也不纠缠‘再给一个’，‘再来一碗’什么的，大概早已经熟悉规矩了吧！
那个年轻的妇人低着腰又递过去一碗，温和地对老婆婆道：“慢点，小心烫。”
老婆婆拖着一个小儿，再次地鞠躬：“谢谢，谢谢你们。”
“不必谢我们，要谢就谢若水公子。”
若水公子自然不会亲自施粥，据说除了得仙楼的折旋姑娘，没人见过他的真面目。
王隐心想，若水？上善若水？真敢夸，还真当自己是救世主了！
可耳边确实传来阵阵的感谢声。
王隐又自嘲地笑了笑，确实是救世主！他能救下这么多人，自己却连一人都救不了。
等王隐和侍从的背影远了，巷口才走出两位年轻人，一位身形颀长，身着月白色锻衣，颜色素淡，远观倒不甚华丽，可这身姿却让人有种光风霁月的感觉。
他侧过脸与旁边一人谈话时，轮廓被映照了一层纤薄的光影，眼睛在阳光里也泓澈澈亮晶晶的，只是神情微有些清冷，唇角还勾出一丝不屑，仿佛是对身边人的话语不认可……
与他交谈的也是位明朗俊逸小公子，这位言谈举止间比他更灵动，眉目间还隐隐约约带着点桀骜。
两人霞姿月韵的气质，与此地格格不入。
这位明眸小公子，朝着王隐的背影冷哼一声：“太平狗！”
林溦之听了，甩了个眼神过去，半道十分嫌弃似的又收了回来。实在连个眼神都懒得给他。
“怎么？我说错了吗？每次都装模作样过来给谁看？有本事求下西市口那位！”
“程平甘愿做靶子去沽名钓誉，这种人无药无救。”
“得了吧！太平狗做什么你都认为是对的。”
林溦之尽力保持着平和的语气：“这些年他也没做什么伤天害理，残害忠良的事。”
方皓满不服气：“他是未残害忠良，可如果老圣上指东，太平狗绝对把东边拔得寸草不生。不就是靠龙攀凤附，阿谀谄媚讨皇家开心嘛！有什么真本事？写诗作画？那算吗？我呸！我最看不起这些写两篇诗文就揣着跟正人君子似的！看看得仙楼进来的哪个不是有身份的，脱了裤子全是不要脸东西！”
“你这是以偏概全！”
“行行行，我是偏见，当官的全是道貌凛然的伪君子，但王太平肯定是个好人！怎样？没伤害你的太平狗吧！”
林溦之实在忍不住了，一巴掌呼上了他的头：“闭嘴吧你！”
方皓抱着头在巷子里鼠窜，边躲边说：“一提到太平狗你就恼羞成怒，说不过就打！我不是你二弟？你怎能这么偏心……”
两人的声音渐渐远了，胡同口，王隐和刘丰明竟然又悄声无息地走了出来。
王隐面色不虞，眯着眼，紧紧地盯着二人的身影，似乎是思索什么，半晌，似自言自语般：“太平狗？这是在骂我吗？”
刘丰明动了动嘴角，未敢言语。
“跟上去，查一下他的身份。”
“是。”
王隐独身一人缓缓回府，思绪飘忽，不可避免地想到他少年时期那些总叫他太平哥的朋友。
曾经有个少年一直跟着他身后，他喊自己太平哥时，脸上总是漾着淡淡的笑，眼睛微微弯起如半圆的弦月，那浅弯里有星星闪闪的光。
他习惯了一回头就能看见他。他曾对他说：溦之，你这要不是个男的，总是对我笑得这么温柔，我还以为你对我有什么企图。
立即有方家小妹上来：王太平你要不要脸，溦之哥哥对谁不是这样？
王太平撇撇嘴，一把勾住林溦之的肩头走了。
方家小妹气不过，马上来挽住林溦之的臂弯，一左一右的架势，中间人仿佛被劫持绑架，林溦之挣脱不得，只得扭头向身后的方皓求救……
那个时候他真以为他们会一生吵闹玩笑，不离不散。可是他们都死了，还是被自己害死的，且尸骨无存，茔冢无处立……
墨迹在宣纸上已勾勒出少年的轮廓，然而随着墨迹滴下的还有透明的泪滴……已经过去十年了，画上的人还是少年时的模样。
他的少年如果还在世，也定是位绝世公子吧！
门外响起‘笃笃’的敲门声，王隐顿了下，搁下笔道：“进来。”
刘丰明仿佛做错了事般低着头推门进来，然而在明晃的烛火下，他鼻青脸肿的模样还是照得无处遁形。
王隐吓了一跳：“你怎么回事？”
刘丰明委委屈屈地说：“下午那两个人跟丢了。”
王隐点点头：“意料之中。你这脸怎么回事？谁能把你打成这样？”
“我回程时被人暗算了。”刘丰明上前两步，摊开手心的布料，上面还缝有一粒小纽扣，“吴家布庄。我打听过了，上午东市施粥的主人正是若水公子，而若水公子本姓便是吴。”
“姓吴？”王隐神色淡淡的，但眼底的失落掩不住。
当刘丰明告诉他身后有人跟着时，两人立即隐入了深巷中。为了不被发现，只能远远地跟着，他们谈论的内容虽然听不清楚，可是‘王太平’‘太平狗’这几个字他是真真切切地听见了。
但是这个世上知道王太平的除了母亲，都已经死了，那一声‘太平狗’多么像小时候的方皓啊！那个时候他还是甸南的小侯爷，性子高傲惹人嫌，除了林溦之，他对其他人的态度都不甚友好。方家两兄妹本来就不喜欢他，又见他总是霸占着林溦之，气不过就取各种绰号在背后偷偷骂他，只有林溦之老老实实地叫他太平哥……
王隐瞥了一眼桌面上的纽扣，他不曾结识过什么吴姓的商人，他们到底是谁？
“此事怪我，”王隐说：“不该贸然让你跟踪人家。你这两日先休息吧！让董越跟着我。”
刘丰明问：“那两个人身份还查下去吗？”
“不急这一时，能暗算你的也算是高手了，等你伤好了再去查。”
书案上宣纸的墨迹已经干了，有风从窗牖偷偷地溜进来，吹动纸张哗啦地轻响，又如同秋风吹拂枫叶的沙沙声。
作者有话说第1章 第 1 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