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4、44. 暗投 ...
-
渔翁得利与殃及池鱼差不多呢。
三十年前,建瓴出了一位天下无双的臭皮玉匠。
严错前半生都交付给了细涓,绝不愧对任何一块玉材。他把给人的情感全部灌进了作品里,因此成就了一身臭脾气。认识严错的人最熟悉的一句话就是“雕不了”,求他十回有八回都“雕不了”,凡出自他手则断不可有败笔。
严错原话,败笔不在玉。留下这句,建瓴再无神匠“严公”。
“颇有些看破红尘的意思。”迟芯还是那根锋利无比的针,他不怕得罪人,因为已经够多了。要是真如路旁大仙所说,人死后尚且有灵,怎么到头来,害人的反而活得舒坦呢。
严错卖鱼坚决不跨县门,早集在东,他便挑了担子,宁可求远也不直取捷径。他特立独行,别人卖鱼只要能卖出去,条件什么都好说。严错呛得很,不刮鳞,不见血,爱买不买,老子只卖鱼,不卖人情。
大抵高手都有各自的怪癖。昔日,匠人披星戴月地创造子母鸳鸯佩,如今碰都不愿碰。严错肯开篷门,完全是因为景俞说它是娘亲留下的遗物。
就算画好图纸也没人敢接,如此精绝样式居然是败笔?
没错,它或它们正是景章和孟蓉儿许诺终身的信物,也是严错此生唯一无可挽回的败笔。
景章求了严错三回。第一回,心当凌云的书生从老旧抽线的帕中取出家传至宝,身旁伊人重罗软缎,腮若桃花,严错一口回绝;第二回,春风马蹄的新秀郎官头顶乌纱,一袭朱红色的官袍衬得神采奕奕,身旁淑人略施粉黛,薄点绛唇,严错二度闭门;最后一回,胸有玉宇的彬彬谦君青衫简幞[1],红绸包着旧帕,旧帕下仍是未经雕琢的原石,身旁莞人柳眉轻扫,银钗玉珰,浅敷梨香,玉汝于成。
俗玉成佩同年,郡主灼华得平宗赐婚下嫁。严错着人打听玉佩下落,雪中送炭之情犹在,可严错不再亲自琢玉。
而后白佩现身官宴,引来无数倾羡,墨佩却杳无音讯,严错这才意识到两枚玉佩出世后从未合一。他毁室隐居,细水长流变为了江海余生。
严错新煮粗茶,白水正沸,他背脊微驼,做事不像从前般精益求精,年轮深刻的一双手凭空也会打颤。严错给两个年轻人冲茶,老眼昏花的他这才看见合二为一的玉佩,手捧玉佩的文雅后生长得更像他娘。
茶香清苦,不是什么拿出手的待客物,严错至今未娶,日子过得紧紧巴巴,凑合着不饿肚子。
景俞小心翼翼地吹散雾汽,面露惋惜之色,说:“严老再不打算出山或传道了吗?”
迟芯面前的茶杯端起来又放了回去。
严错躺回竹椅上,一脚点地悠悠摇晃,说:“省了吧,老夫不过跳梁小丑,爱玉之人众多,何愁没有能工巧匠,省了吧!”他哼起一段没头没尾的小调。
景俞在座里沉思,迟芯是坐不住了,起身径直挑了门帘,道:“走不走?”
“啊?嗯,就来。”景俞把玉穗拆分,淡然问迟芯说:“你要哪个?果然银色还是白玉更衬些……”
迟芯回望一眼严错。严错手里转着两枚鸭卵石,说:“往后东西属你二人所有?”
“我早前已然送了一枚给他,物归原主而已。”景俞说。
严错不置可否,冷哼一声道:“与其当败品还不如就地砸了,你说呢小子?”
景俞见迟芯不选,便自行掂量一会,把白佩递进他手里,说:“墨佩中空,不经磕碰,你仍旧系这个。”
“怎么着,”迟芯垂眸片刻,抽走了墨佩,蔑然睥睨道:“这可就是看不起我了。”
景俞无奈地笑,对严错说:“您瞧,就会是这样。”
严错不言语,啪啪转弄指间的鸭卵石,又哼起了调。
自石中来,集日月精华,天地五光。玉出山崩地裂之间,不碎不凿,他问山会痛吗?玉是开山时凝成的泣露,生来不美。诞自疼痛并受尽琢磨,才能通人心冷暖,知世态炎凉。美玉之所以无瑕,是因为精雕细刻中被人削去了,截然而分,湛然契合。
“究竟是怎么找到的?”景俞边走边问:“鱼市那么大,特立独行不止那一人。”
鱼市腥味扑鼻,鱼贩就是渔夫,卖完几篓重新弄棹系缆,以备明日复明日。活鱼现杀,废弃的内脏随处可见,但别想偷着捡,下市各自清理,回去喂狗用。
谁卖完了谁先走,担头沉甸甸的鱼换来腰间稀哗作响的钱陌,不过一盏茶的功夫。越靠近卖得越快,排空了的只能向远了寻觅。
景俞闻点生肉味就犯恶心,杀鱼场面血腥,更看不得,好在迟芯没让他等太久。
迟芯说:“严公未必舍得下。”
景俞浑然接话道:“因为鱼和玉?”
“嘶,”迟芯停下脚步,景俞跟着停下,迟芯看傻子似的偏头看向景俞,“这都能生搬做由头?”
完犊子,昨夜辣傻了,今后改名吧。
迟芯将他揽到一边,蹲身捏了把表层泥土,传到景俞手里,翻晒松散的土顺着指缝溜走。景俞埋头观察了一会,“原来如此,懂了。”
“别急着原来如此,懂什么了?”迟芯借衣掸手,砂土扑扑地往下掉。
景俞低头不看路,迟芯到哪就跟到哪,顺话说:“既然捕鱼为生多年,便是与水最为亲近。水波常年荡涤,甲沟里最多淤积泥沙,而泥沙的颜色比起玉石深许多。严公沏茶时,甲沟里却都是白色细末,如此想,那鬓边灰白许也不如看上去根固,而是篆刻雕凿乃至打磨时扬上的粉尘。”
迟芯静静听完,说:“不笨。记得鸭卵石么?翁叟多执核桃,不济也是玉珠,鸭卵石多为扁平状,严公手里那两块俨然不是。近水无山玉料难得,溪畔河岸磷石最多,石虽不及玉,退而求其次未为不可。渔夫的手掌上即便有茧,多只在虎口指节之间,最多指腹,不至于蔓延到指尖。故而可见,此人持续从事精细功夫,并且所触非丝帛软料。玉匠本就深通雕磨,于是无外乎寻找类似物品替代。”
迟芯看一对玉穗犹如省澈自我,说:“若非谋得本质,所求甚优,单凭一两处意外,总不至于落到玉碎瓦全的地步,爱之恨切。”
百善孝为先,弃孝尽忠有多难,成为自己的敌人又有多难。
镇上喧哗如常。
反应慢不能全怨景俞傻,心无二用,问说:“如何这般匆忙,发生什么了?”
迟芯亦心不在焉,蹙眉回想,遂十二分肯定道:“茶水有异。”
+++
医馆陆续来了许多乡下病患,这些人多为父辈祖辈带孩子来看病,皆挂急诊。惠民局人满为患,“走吧!没啦!”药师亲自出面平息民怨。
“怎么回事?来人上报!”白思勉闻风而至,“暴乱?”
捕头携刀入,神色有恙,说:“大人,不是暴乱。怕是……”
“去请知县,让他立刻来见我。”白思勉指派井然,不掩锐气,不系闪光腰牌,威严之下也容不得一丝慌乱。他隔扇盯着捕头,冷静询问道:““怕?何事能吓破你们的胆?”
捕头虽膝盖打战,心下却无名安稳,道:“禀大人,此势恐为霍乱!”
院内人手集结待发,两扇门左右大开,白思勉跨出房门,知县蔡世英亦撩袍赶到,抹面正襟,于院外停顿少顷方入内拜见,“见过寺卿大人。”
“蔡世英此人有点东西!”
景俞昨日辣倒了胃口,回到镇上肚子空着又泛酸,油腥近不得,一碗咸菜豆腐脑糊弄将养。
迟芯也未用早膳,附带一串糍粑侃聊,“愿闻其详。”
景俞道:“蔡申一共三个嫡出儿子,按辈分依次给官,可惜嫡长子蔡世泯为人一潭温吞水,行事处处和事佬,排在两个弟弟后面混了任主簿的闲差。县令,位高但徒有虚名,蔡申自己当才叫明智;知县统筹军政税收,可谓地方之顶梁柱。嫡长无用,人选则花落他家,顺给了次子蔡世英。”
“但实际出名却是三子蔡世聪。”迟芯无聊,把着桌边敲签子,说:“蔡世聪,一来这人直接掌管鹊仙驿,光看水陆税关也是肥差;二来收拢各路族亲,没有他,即便上施令,下不达则枉然一纸空文。虽说县尉俱由朝廷钦点,非他蔡家人,但当官么,世人皆知会做人比会做事更吃得开,尤其是干你们文差的。再者,他号称蔡氏第一财库,论风头还是论人情都足以盖过蔡世英,这如何解释?”
景俞三分愧色,摇摇头说:“蔡世聪为人活络,长于言辞,兼又面相和善,自幼家中视为活宝。昨日两顶喜轿里都是他新纳的妾室,两趟送丧的都是他旧去的婆家,所以你以为纵横乡里靠得是什么?确实蔡氏属蔡世聪最富有,不过主次先后需得分清。蔡氏地契都捏在蔡申手里,蔡申还没老到分立遗嘱的年纪,子承父业固然顺理成章,但他们早在那之前就已经成家立业,最后遗产大头划给谁还两说。因此我将蔡世聪等人比为半路发家,而半路发家大都以人为源。不靠硬脉,还有软脉,那就是人。地是死的,可人是活的,蔡世聪来钱的源头比蔡申更聪明,不过仅属小聪明。”
迟芯又一次打发走吆喝卖水的,三指托竹签子转着玩,说:“他属小聪明,蔡世英就有大智慧?何以见得。”
“一会便知,”景俞狡黠笑道:“并故友重逢。”
“结账!”迟芯弹出两枚铜板,招呼“豆腐西施”,那四平八稳躺在指尖上的竹签跃空,一头扎进收签的破罐里。他转而露着眼角,分明惨笑,“大昱折将前勉强算是,文曲星何苦咒我。”
“咒你做什么?”景俞信心十足道:“我查过,那场战得不明不白,也许结局并不能全怪——”
剑于布囊中“咔哒”作响,四目市井人烟骤时间远去,周围降下一方死寂。
那一对眼角惨也淡去,笑也淡去,暮色沉沉有如霜天秋晚,声去雁阵惊寒,“不能全怪,怪谁?”
+++
蔡世英呈上惠民局账簿。今晨伊始,广藿香、白术、炙姜、半夏、桔梗、附子、炙甘草先后空仓,无论医馆大夫还是游方郎中,各路开出的方子都直指霍乱,然而奇怪的是中招的无一例外为孩童,长辈都言是“早膳时分发作”,家住西北为多数。但以防万一,家家户户都嘱咐遮面清洁,鹊仙人心惶惶。
白思勉派手下支持县衙维护秩序,自己则亲临现场,当然,他不懂医术,他要做的是尽快纠察事因。
蔡世聪随同禀报:“白大人寻下官,下官亦有事请托。据医案所述,此次为小儿霍乱,而冬春寒暖交替多发干霍乱,亦称绞肠痧。临时亏缺的药材已向附近县镇求援,就现在来看尚未波及他地,下官斗胆猜测,劫非天灾而是人祸,很有可能是上游西北处有人故意散病。”
“正有此意。”白思勉摊开山川郡县图,从慧河出发沿支流追溯。
县令无为,下面的知县倒踏实勤谨,蔡氏晚辈之流也不都是取巧者,尤其蔡世英判断迅速,行事果断,使白思勉不得不另眼相看。
但鹊仙西北支流密集,每每相距十几里,蜿蜒曲折,错综复杂,范围太广,要查起来不是件容易的事,耗时不说,倘若有心鱼目混珠反而纵了那贼人,带的人压根不够,县里抽调毕竟有限,且不足以信任,他对着地图犯了难。
白思勉说:“医师还未辨明是否为真霍乱,若是霍乱,染病者条件未免过窄,其中许多不合理处尚未确定,贸然行动也许不是好选择。”
蔡世英刚要答话,众人忽听人墙后一声高喊:“不愧是大理寺!”
这声音真是又可恶又熟悉。
“哎!呀!都给过腰牌了!还拦!”景俞快要被挤扁了。
“呵,景副相。别来……无恙?”白思勉受眼前景象冲击,本想摆好架势讥讽一番,可也太无语了。这景少公子怎么一副要饭的打扮?
一起要饭的还有一人。
白思勉瞧见景俞身边这新人就一直气不顺,即便已经打消了“迟芯活着”这个念头,见着这小小侍卫还是本能地打心里排斥。
白思勉挥手让两个要饭的穿过人墙,并对“云兴”说:“你好得挺快啊,看来一回打不出记性,还敢在本官面前晃悠。”
迟芯心想为什么不敢,只是你总耽误我行程,太麻烦。
景俞先拦一步,欠揍地腆着脸说:“白大人别来无恙,同朝为官共事一君,随便哪都能遇上,真属有缘哪。”
白思勉就像盛夏夜里遇见两只饿蚊子一般,既不能无视也不好太发作,心烦,还属心烦。他支腿道:“执政大人有何贵干?抓紧解决,慢走不送。”
“唉,伸手不打笑脸人,”景俞与他相对作揖,说:“本官不走,本官只是好心给带来个帮手,不为谢礼。”
“帮手?”白思勉左右瞧瞧,并无第三人,于是将视线投向景俞身边八字不合的“侍卫”,嘘嘲道:“大人说笑了,他?”
是我怎地。迟芯眉梢动了动,算了,看在白将军的面子上,不与他计较。
“云兴”先行一礼,后恭敬道:“请大人容小人察看病患。”
能耐。白思勉闻言竟生出些看戏的意味,说:“此刻蒙面倒省事。”转头示意蔡世英,让他看。
蔡世英一直冷眼旁观,对两个行为乖张的花子是朝廷要员及其亲卫之事不惊不喜,仿佛要他接受他便服从,却始终都游刃有余。他引“云兴”进入诊堂,波澜不惊地观察着,然而“云兴”真的只是“看了看”,与病患家属小声交流了几句。
+++
蔡世英孤身步入祠堂,给山一样的灵牌磕头敬香,未及奉香,就看见蔡世聪瑟缩在送子观音后向外窥视。
蔡世聪看到了人,细辨之下发现来人是蔡世英,清秀的脸上爬满了恐惧,“二哥。”
蔡世英收回目光,专心奉香,温和道:“三弟新婚燕尔,不去与新妇亲近,躲进祠堂做什么。”
蔡世聪显然在恐惧中忘记了如何行走,连滚带爬地扑跪在蔡世英腿边,视灵牌为无物,“二哥……二哥救我二哥……”
“放肆!你这副样子,在列祖列宗面前成何体统!?”蔡世英转到祠堂背面,那里不涉阳光。
蔡世聪怕黑,但此刻二哥才是光,他极度压抑着因狂躁哽咽带来的沙哑,在“救我”中扯住蔡世英的衣摆,几欲崩溃道:“我只有二哥了,二哥你不能不管我二哥!”
蔡世英满眼怜爱地望着他,俯下身说:“三弟别怕,二哥何时丢下过三弟,可是三弟呀,”他语气越发悲悯,贴耳轻道:“人都先去了,二哥就是想帮忙,也鞭长莫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