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住小心肝》红豆煎堆

77、【番外】谈风月

　　“陛下可曾听说过‘人妖殊途’？”

　　醉仙芙蓉已经能够整晚都保持人形。执明问他要不要把莫澜叫来相见，却被他反问了这么一句。

　　“噢，听说过呀。”执明道：“那些志怪画本里面经常提到。但是管它什么人妖殊途，他们最后还不是都在一起了嘛。”

　　醉仙芙蓉伸出食指在执明鼻尖前面摇了摇，“志怪话本都是哄小孩子的。真实的情况要困难得多了。”

　　“难道还有没能在一起的吗？”执明很是好奇。

　　醉仙芙蓉道：“陛下，听我来给你讲个故事，你就明白了。”

　　“好啊！”执明小孩子心性不改，最喜欢听故事。他和醉仙芙蓉一起坐到醉仙芙蓉树下。

　　因为讲的是风月之事，醉仙芙蓉先酝酿了一下情绪，开始讲道：“从前在瑶池旁边，有一株仙草。”

　　“哦，这个故事朕知道。”执明抢白道：“有一个仙童给它浇了水。它为了报恩，就变成个美人儿随着仙童一起下凡，要把眼泪当成水都还回去。”他光抢白不算，还评论起来：“他们的确是没在一起啦。可你要是以为这只是个美人哭哭啼啼的故事那就错了，其实呢……”

　　“不要乱打岔！我要讲的才不是那个呢。”醉仙芙蓉怒道：“好好的气氛都被陛下破坏了。你听不听？不听我可不讲了。”

　　“要听要听。对不起，朕跟你道歉还不行么？”执明不但作了揖，还拿了酒来给醉仙芙蓉赔礼道歉。

　　醉仙芙蓉喝了酒，大度地表示不跟小孩子家计较。他又酝酿了一下情绪，继续讲道：“瑶池旁边这株仙草呢，也是遇到了一个人。但不是什么仙童，是个放着金尊玉贵的身份不要，偏要下凡去当凡人的傻瓜。而且这个傻瓜也没给它浇水，只是看了它一眼，冲他笑了一下。”

　　执明寻思着这个故事也没比他之前看的那个有意思嘛。但他怕再惹怒了醉仙芙蓉，没敢说话，耐着性子往下听着。

　　“话说瑶池边的仙草也是草。只要是草木，总归是无情的。可是那株仙草被那个人的笑容所感化，自此有了灵识，还开出花儿来。”

　　“啊——”执明惊喜地轻呼。

　　醉仙芙蓉对他这次的反应挺满意，继续讲道：“那朵花儿别说在凡间未曾有过，就是在仙境也绝无仅有。洁白无瑕，轻盈若云絮。是世间至纯之物。据仙草说，这朵花就像它见到的那个人的笑容一样。”

　　执明用力地点着头。他觉得下面一定就是仙草和那个人相恋的故事，虽然能猜到剧情，但这种卿卿我我的故事就是让人不论听多少遍还是想听。

　　“仙草突然开出了花儿，其他的花草对它十分羡慕。连瑶池的花神也惊奇不已。可是那株仙草自己却很不高兴，因为它想再见到那个让它开出花来的人，让他看一看自己的花儿。而他却不来了。它生长在瑶池边，不可自行挪动，当然也不能去找他。可是忽然有一天，那个人又出现在瑶池边。”

　　讲到关键的地方，醉仙芙蓉就停下来喝酒。他边慢条斯理地喝着，边看着执明巴巴的眼神。一连喝了两杯才接着讲。

　　“那个人对仙草开出世间最美的花儿来一点都不感到意外。他笑着说自己一眼就看中了它，因为他的心事无人能懂，而它能懂。之后他轻轻抚了抚它的花瓣，跟它道别。仙草受了他的触抚，竟生出七情六欲来。从此忘不了那个人，天天盼着能再相见。虽然它不能移动，却白日问清风，夜晚问明月，终于得到了他的消息。可是仙草得到消息的时候，那个人已经下凡去了。”

　　“啊，好可惜呀。”执明不禁感叹。

　　醉仙芙蓉点了点头。“而且仙草还听说那个人下凡之前曾经对月长叹，说要是有个可心的人陪在身边就好了。仙草不明白，既然他说自己懂他的心事，为何不把它采下来带走呢？以他金尊玉贵的身份，就算想采尽瑶池旁的花朵也不是什么难事。他又为何要去下凡呢？仙草一时想不明白就一时不得安生，于是开始努力地修炼。想要化成人形，偷偷去找那个人问一问。”

　　执明道：“之后它就修成了吗？”

　　“喂，陛下不要这么轻描淡写的。”醉仙芙蓉没好气地白了执明一眼，“凡间的草木要修成人形得用一千年。而且修炼过程诸多辛苦，能修成的都是其中少数，很不容易的。”

　　“噢，”执明纠结起来，“那么说，等仙草修成人形，那个下凡的人早就不知道转世多少次了。”

　　醉仙芙蓉道：“在仙界修炼可以自行控制修炼的时间，但修炼时辛苦的程度也会随之加倍。仙草只用一天就修成了，这时凡间已经过了一年。待夜晚的时候，仙草从瑶池中看着凡世。见它记挂的那个人还是从出生就金尊玉贵，几乎和在天上没有什么两样。他得用尽全力去爱天下的人，但是没有一个人会真正懂他。只能这样孤独一世，再轮回下一世。每当他转世入了轮回的时候，天下便可太平。可这对那个人来说无疑是一件苦差事。”

　　执明撇了撇嘴，他觉得那个人好像挺倒霉的。

　　醉仙芙蓉没理会执明，又接着讲：“最后，瑶池中映出那个人的倒影来。他对仙草说，‘你不是想知道我为何要来人间嘛？因为人间有真情。’”

　　“噢，他说得真对。”执明忙不迭赞同。

　　“他说这话时，亲切而温柔地看着仙草。仿佛只要有了‘真情’，人间的那些苦差事啊，全都可以不屑一顾。”醉仙芙蓉歪了一下头，稍微显出有些不解的样子。“仙草刚化成人形，听了这话，还是不太明白心上人为何要去凡世。但它知道凡世诸多辛苦，决心下界去陪伴他。可是无论再怎么努力地修炼，仙草至多只是能成精并化作人的形状。不会有体温，也不会有心跳。凡间把它们称之为妖，并认为他们只会作恶多端而已。仙草不想以‘妖’的面目出现在爱人面前。因为它担心会吓坏了他。而且它以为没有心，也就不会有所谓的‘真情’，就不能留在他身边陪伴他。”

　　执明赶忙问：“那他们可怎么办呢？”

　　“想要真正变成人，就要抛弃修为，入轮回转世。仙草心疼爱人，不舍得他孤独一生。于是立刻入了轮回，出生之时好与爱人年纪相仿。那时它的人形还不稳定，灵识很有可能在转为魂魄的过程中撕裂。就算侥幸成了人，年幼时也必遭大劫，或许根本活不下来。而且转世的时候记忆也会随之消失，连自己是谁也记不得，更不会记得自己是要来凡间做什么。即使是这样，仙草还是义无反顾。”醉仙芙蓉讲到此处，又停下来倒酒来喝。

　　执明听得着急，“别光顾着喝酒。快说那之后呢？”

　　“之后，仙草就成了人。”醉仙芙蓉把酒喝光，抹了一把嘴角。

　　“成了人以后呢？”

　　“在机缘巧合之下又遇到了它的爱人。”

　　“遇到了，再往后呢？”

　　“再往后？”醉仙芙蓉眨眨眼睛，“再往后还有什么好说的？他们就成亲了呀。”

　　“怎么能叫没什么好说的，你怎么这样讲故事啊？他们在一起相处的重要的部分都给略掉了。幸好结局是个好结局。”执明舒了口气，又托着腮帮一想，“哎，不太对。这不最后还是在一起了吗？”

　　“哎呀，陛下居然都没听明白。”醉仙芙蓉道：“是因为仙草变成了人，他们才在一起的。如果它还是没有心，全身都冷冰冰的。那你想想结局会怎样？”

　　“还是会在一起。”执明不假思索。

　　醉仙芙蓉问：“那……若是连自己的相貌都没有呢？”

　　“都修成人形了怎么会没有相貌？”执明看着醉仙芙蓉那张长得和慕容离一模一样的脸，忽然明白了什么。

　　醉仙芙蓉知道他想明白了，撅起嘴巴。“不瞒陛下，我是实在因为太无聊了才去修炼的。修为也不怎么高。就这样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还嫌累呢。实在不敢想象一天就完成一千年的修炼会恐怖到什么程度。而为了化成人身，竟然要把这些辛苦的修炼废掉，还有可能连灵识都丢了。我一直以为那株仙草简直不可理喻。可是后来，我见到了它……见到了莫澜公子，我开始觉得，或许它做那一切都是值得的。”

　　执明刚想安慰醉仙芙蓉两句，忽然见醉仙芙蓉握着拳头道：“我一定不能以阿离的样子去见莫澜公子。万一，万一莫澜公子喜欢我了，我怎么知道他是不是因为阿离的相貌才喜欢我呢？”

　　呃，这个倒是不太用担心。

　　但是如果醉仙芙蓉有了自己的容貌，总是比他整日扮成阿离的样子晃来晃去要好。执明道：“那你只要有自己的相貌不就好了。”

　　“才没有那么容易呢。”醉仙芙蓉难得显得很沮丧，“我的修为又不高，一入轮回八成会把灵识撕裂。即使成功了，也会托生成一个小屁孩儿。等到长大，莫澜公子肯定早已经娶了亲。我不乐意。”

　　执明都有点替醉仙芙蓉着急，“不入轮回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醉仙芙蓉轻轻摇了摇头。“也不是完全没办法，但是……唉，太难了。陛下以前不是问我为什么总要变成阿离的样子么？”

　　“难道不是因为阿离生得俊俏？”

　　“是，也不是。”醉仙芙蓉揉了揉脑袋，“要怎么跟陛下解释呢？你看，阿离不只是普通的俊俏而已，他身上有灵气，和凡俗之人自有分别。所以我要扮成阿离的样子，维持人形才比较容易。”

　　说到底还是修为太差难以控制形态嘛。执明虽然看破，但他怕被醉仙芙蓉追着打，所以不敢说出来。

　　醉仙芙蓉突然点着执明道：“其实扮成陛下的样子也可以。但如果莫澜公子喜欢陛下，那更差劲儿。”

　　执明听得哭笑不得。幸好醉仙芙蓉讲故事讲得乏。不久就隐匿身形，躲到醉仙芙蓉树里睡觉去了。

　　第二天，执明就把这一切都告诉了莫澜。他倒不是故意要出卖醉仙芙蓉。据他判断，莫澜一定早就知道醉仙芙蓉的存在了。不如大家打开窗户说亮话。先问问莫澜的意思，说不定他们两厢情愿呢。就算没那个意思，多一个人帮忙想想办法，让醉仙芙蓉有了自己的容貌也是好事。

　　“莫澜啊，总之就是那个小妖精喜欢上了你。可是人家不敢来见你，你说要怎么办？”

　　“陛下这会儿才来找微臣说呀。”莫澜掩口一笑。

　　执明重重地拍了一下莫澜的肩膀，“好啊，朕就猜着你不可能一点都不知道。那你还不快想办法？”

　　莫澜揉了揉肩膀，“哎哟好疼啊。陛下，这很简单的。只要微臣蒙着眼睛，看不见他不就好了。”

　　不愧是莫澜，真聪明。

　　然而他们相见的那天，莫澜并没有蒙着眼睛。只是两个人中间隔了一道屏风。这是醉仙芙蓉提议的，因为他怕莫澜蒙着眼睛万一走路摔了，很危险。

　　执明把醉湖心月殿的偏殿让出来给他们用了两个时辰。可是据莫澜说，他俩一句话都没讲。

　　但是莫澜的表情好像很微妙。

　　而醉仙芙蓉再见到执明居然怒目而视。执明纳闷地想，自己可是费了一顿心思给他们又牵红线又搭鹊桥的，这小妖精干嘛不领情啊？

　　醉仙芙蓉生气地朝着自己肩膀上比划了一下。

　　执明这才明白，醉仙芙蓉是恼他又拍了莫澜。幸好慕容离在旁边，醉仙芙蓉才没冲上来揍他。

　　过了十日，莫澜拿来一幅画轴给执明，请他转交给醉仙芙蓉。

　　执明好奇道：“你画的什么呀，朕能不能看？”

　　“当然能，陛下请吧。”莫澜帮着执明一起把画轴展开。

　　画上画的是个美人，那美人眉眼灵动，飘然若仙子。正坐在瑶池旁的醉仙芙蓉树下。恃骄矜而戏春水，即嗔怒而敛秋波。自有凡人比不过的好处，又有神仙及不上的娇俏动人。

　　“哇——”执明惊呼道：“你都没见过他，也没跟他说过话，竟然画得如此像。朕见了他好几回，居然没想出来他应该是这个样子的。哎呀，简直活脱脱一模一样。他是因为想不出自己的样子，所以变不出来。让他照着这画儿变，一定能行。真是个好主意！”

　　“陛下觉得好么？”莫澜道：“微臣还担心画得不好，他看了不喜欢。”

　　这画得还不好啊？要知道莫澜长于丹青，他作画时向来胸有成竹，一挥而就。这回居然深思熟虑地画了十天。如此上心。小妖精偷着乐去吧。

　　执明刚想伸手用力拍莫澜一下，想到醉仙芙蓉的警示又收住了手。他卷起画轴，道：“好好好。好不好都是他说了算。朕今晚上就拿给他看，明日来告诉你。”

　　当晚，醉仙芙蓉看着那幅画。

　　执明道：“怎么样，你看着好不好？要是不好的话，让莫澜再重新……”

　　慕容离在旁边比了个嘘声的手势。

　　醉仙芙蓉不说话，只盯着那幅画出神。过了许久，他摇身一变，变成了画中人的模样。

　　“好啊！”执明拍着手。慕容离亦欣喜地看着醉仙芙蓉。

　　醉仙芙蓉自己也很高兴，他刚要往前蹦跶两步，忽然又变回了白衣慕容离的样子。

　　“怎么了？”执明赶忙问。

　　“唉，还是不行啊。”醉仙芙蓉大概是失望得厉害，软软地坐在了地上。“虽然知道了我的相貌。但我若是站着呢，躺着呢，蹦哒起来呢？应该是什么样子，我还是想不出来。”

　　所以还是修为太差嘛。

　　“这可怎么办？”醉仙芙蓉跑到慕容离跟前，道：“阿离，我若是变不成画中的模样，莫澜公子就会误会我吧。”

　　执明抢白道：“他敢误会。莫澜早就跟朕说了，你若不喜欢他就重新画。”

　　醉仙芙蓉急了，“我才没不喜欢！”

　　“别着急。”慕容离道：“只要你跟莫澜说明白，让他多画一些，你照着慢慢的看。总能成的。”

　　“嗯，好。”

　　醉仙芙蓉第二次跟莫澜见面，还是隔着屏风。但这次他们说了好多话。

　　当天晚上，醉仙芙蓉兴冲冲地宣布：“从今往后你们要叫我蓉儿，因为这个名字是莫澜公子取的。”

　　执明和慕容离相视一笑。

　　醉仙芙蓉嗔道：“你们笑就笑吧，我不跟你们计较。莫澜公子已经答应了我，再多画些我的样子来给我看。”

　　次日，莫澜就送了新的画来。执明一看，什么站着的，躺着的，蹦哒的，吃点心的，扑蝴蝶的，当真是一应俱全。往后也是日日都画新的花样儿。有一次画的居然是洞房花烛夜，执明把画轴刚打开一点，见画的一缕半散的青丝。他脸一红，赶紧把画轴卷起。

　　虽然莫澜从未说过什么，但执明在帮他们传画轴时很识趣地不会再打开来看。而醉仙芙蓉每次看了先是面红耳赤，后来又捂着嘴偷笑。

　　执明挺为他们高兴，可是又有点担心。莫澜再有本事，也无法把这一辈子发生的事全都画下来。一旦醉仙芙蓉遇到以前没见过的，那要怎么办呢？

　　慕容离对他说：“王上不必担心，蓉儿总有一日会通悟的。”

　　醉仙芙蓉一改往日的懒散，每日照着那些画儿揣摩，再揣摩。终于有一日，他对执明道：“陛下明日帮我请莫澜公子来吧。”

　　次日，莫澜来到偏殿，却不见了屏风。他画中的人背对着他，坐在醉仙芙蓉树下。

　　“……蓉儿？”

　　醉仙芙蓉转过脸来，冲他一笑。

　　“莫澜公子，你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