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冢下人奈何添新伤，昔日友难诉旧时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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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权国的南面，天璇国边城的郊外，立着一座孤冢。
这墓冢是去年修筑的，可以算得上是一座新冢。但边城离天璇王城甚远，郊外又人迹罕至，因此少有人来此祭拜，更无人打理。墓碑旁边的野草曾经长的很高。只是时下正是初春，旧年的野草已经枯萎倒下，新草还未长起来。这才勉强露出了墓碑上刻的字。
只见上面刻的是“副丞相公孙钤之墓”。
慕容离坐在离墓冢不远处的一棵参天大树下。他旁边的地上躺着一个人，那人身着寿服，面色死灰，没有一点活气。
慕容离将他扶起来，让他靠着树坐着，随后解下自己随身带来的酒壶，给他灌了一口酒。
那个人似是无法吞咽，灌进去的酒几乎有一半顺着嘴角流出来。慕容离很有耐性地在他旁边坐着。过半个时辰，再给他灌一次酒。
就这样灌了小半壶酒，那个人的脸上总算稍微有了些颜色。他睁开眼睛，却像在暗处待得太久而受不住阳光那样，皱着眉头把眼睛眯起，过了许久才适应过来。他看了看身旁的慕容离，哑声问道：“呃，慕容，这里是什么地方？”
慕容离道：“你的墓冢外面。”
此人正是天璇副丞相公孙钤。他听了这话，似乎一时心绪有些激动。奈何他刚刚转醒，身体还无法承受，又感到一阵头晕目眩。慕容离把酒壶递给他。他又喝了一口酒，这才觉得精神稍微好了些。
慕容离问道：“公孙兄，你可认得这个地方么？”
公孙钤茫然地环顾四周，轻轻点了点头。他身为天璇世家子弟，又任天璇副丞相，对天璇境内每一座城池都了如指掌。看此处地形，应是在天璇北境的疏留边城。再向北边，即是天权属地。因此疏留也同天权关外相似，地势险峻而人烟稀少。
公孙钤记得自己“身死”的时候还在天璇王城的相府中。却没想到自己的墓冢竟会修在离王城最远的疏留边城。
慕容离见他疑惑，解释道：“听说，当年有人进言天璇王。说是将名门之士的尸骨葬在此地，可保天璇国境平安。虽是无稽之谈，你的墓冢却被迁到了此处。”
公孙钤“生前”为天璇政事殚精竭虑，甚至不惜出生入死。天璇王对他亦有赏识，提拔为副丞相。但他与天璇王之间，总有些无法逾越的东西。
在他见到天璇王之前，就听说有一人为保全天璇而死。天璇王忘不了那个人，甚至为那个人的死而弃了称雄天下的壮志，终日颓丧。公孙钤起初以为是应了那句“活人争不过死人”，今日才知，那只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呵。”公孙钤苦笑一声，“若当真是如此，我也该死而无憾了。”
慕容离双眉轻蹙，斟酌许久，才道：“公孙兄，当初我下毒害你。如今不敢请你原谅。只劝你一句：趁无人知你还活着，离开天璇，莫要再回来了。”
公孙钤又灌了一口酒，摇着头道：“待我精神好一些，立刻就回王城去面见王上。”他看着慕容离笑了笑，“怎么，你后悔救活我了？”
慕容离眼中染上一道霜色，“陵光值得你如此？”
“说什么值得不值得？尽忠于王上本就是臣子的本分。只要我还有一日活着，就必会对天璇竭尽心力。”公孙钤饮了酒，颊上慢慢恢复了红润。他沉浸在死而复生的喜悦中。甚至听慕容离直呼天璇王的名讳都没有太在意。
他很快就能再回到王城去。既然他在鬼门关走了一遭都能回来，怎就不能让王上从颓丧中重振精神？他要辅佐王上成就霸业，报效天璇，重振公孙氏门楣。重生一般的感觉让他振奋不已，身上原本冷掉的血也变得热了起来。
慕容离见公孙钤如此，终是于心不忍，只好暗示得再明白一些。“你若回去，对天璇有害而无益。即使这样，你也要回去么？”
公孙钤却反问他：“换了是你呢？你人能离开天权，心也走得了么？”
“我……”
“是了，你本不是天权的人。想来是无法感同身受的。”公孙钤叹道：“你不是说要让这天下大乱么？如今天玑、天枢都被遖宿灭了国。若是天权也步其后尘，对你大概也是无所谓的。”
“……”
“那天权王虽宠信于你，到头来也不过只是一颗棋子吧？你看，天玑王何等英武，竟给人逼得刎颈自尽。天枢王一生隐忍谋划，却被士族暗中鸩杀。更不用说如天权王这般的，要置他于死地，都不用你亲自动手。”
“住口！”
慕容离一声怒喝，阻止公孙钤继续说下去。
公孙钤却笑了笑，“慕容，我才要劝你一句：你收手罢。”
他见慕容离不语，只得自己扶着树干站了起来，又道：“你着实不该来这种地方。若是到了入夜时分，独自一人，总是要害怕的。还是趁着天色早，快些离开吧。”
在公孙钤眼中，慕容离同初见时并没有什么不同。那个时候慕容离还是乐伶身份，甚至差点被一帮天玑国的纨绔子弟凭白欺侮，只是个在乱世中无力自保的人而已。
至于慕容离后来到了天权，得了天权国君的青睐，又官居兰台令，甚至亲口说这天下乱局是他暗中联合遖宿一手操纵，再到最后狠心下毒置自己于死地，公孙钤都觉得是一场梦。
明知此生做不成朋友，但还是不愿相信物是人非。
公孙钤将剩下的酒一口饮尽，又把酒壶交还给慕容离。慕容离默然地接过酒壶，不经意地看向旁边。离他们不远处，正拴着两匹马。
公孙钤解下其中一匹，见马上驮着一个鞍袋，里边有饮食盘缠等物，还有一件外袍。他上了马，将外袍披了，把身上寿服掩在里面。打马经过慕容离旁边，问道：“你不与我道别么？”
慕容离紧握着白玉箫，既不看公孙钤，也没有说话。
公孙钤道：“我从来没有怨过你。还有，谢谢你。”他仰起头看了看天边的云彩，“如果我们日后不再见面，就天各一方，好自为之吧。”
他策马奔出不远，就听见耳畔传来空灵的箫声。
公孙钤勒马回头，向慕容离挥了挥手。随着马儿一声长嘶，他又再起程，绝尘而去。
直到马蹄声听不见了，慕容离才放下白玉箫。他望着公孙钤离去的方向，仿佛看到那里被业火烧过，最后只剩下一地灰烬。
慕容离在树下站了一会儿，也转身上马。
他这次离开天权，要去寻两个人。除了让假死的公孙钤“复活”，还有一事便是去遖宿找寻庚辰的下落。
慕容离曾有两个效忠于他的死士，一人名庚寅，一人名庚辰。这二人心思缜密，武功又高强。替慕容离在各国权贵之间传递信报，挑拨国君朝臣明争暗斗，密谋天下乱局。
有一次，庚寅在去天璇传递信报时竟无故被公孙钤所杀。慕容离当即出手，要公孙钤杀人偿命。他在公孙钤的茶中下毒，并追问他为何杀死庚寅，才知一场误会。公孙钤见庚寅每次传信之后总会有事情出些差错，便认定庚寅是不轨之徒，许是天权或遖宿安排在慕容离身边的。为防止其加害慕容离才动了手。
这一切并非造化弄人。慕容离早知公孙钤会被自己所害，就算不是为庚寅报仇，他迟早有一日会让天璇亡国。到那时候，如公孙钤这般忠义的，必会以身殉国。不仅身死，连心也要一起死了。对他而言，亡国之痛或许比被鸩杀更加痛苦百倍。
只是，当慕容离知道了公孙钤杀庚寅的缘由，不禁感叹害死庚寅罪魁祸首应该是自己才是。
而庚辰，只怕是也要和庚寅一样。
当初慕容离到遖宿时，将庚辰也一起带到遖宿。但行刺遖宿王事出突然，事后他带着昱照关图出逃，自是来不及知会庚辰。遖宿寻不得慕容离，必然会对庚辰严刑逼供，让他交代慕容离的下落。
于是，慕容离这次离开天权，先是去了遖宿，潜进监牢中找寻庚辰的下落。却一无所获。现下距他行刺遖宿王已一月有余，若庚辰没被关在遖宿牢中，很可能是已经遭了毒手。
庚寅与庚辰为他出生入死，而他却没能保住他们，甚至连他们的尸首也寻不得。
慕容离找寻庚辰未果，只好先到天璇边城寻公孙钤的墓地。偏巧公孙钤的墓地在天璇北境和天权接壤处，兜兜转转，又回到离天权很近的地方。
慕容离骑着马信步而行，不知不觉间，竟是快到了天权关外。
他认识这个地方，绘制昱照关图的时候，已经将关外的每一处山川峡谷都铭记于心。而且他知道，站在揽月台上远眺，就能望见这里。
慕容离勒住马，仰望着起伏的山峦。昱照山高耸在前，站在山下望去，自是看不到嘉成行宫和揽月台。而且，王上最近也不会再登揽月台了吧。
慕容离在此地停了许久，任由关外的朔风扑面而来，吹动他的头发和衣衫。却始终没有再向前走一步。
终于，他轻叹一声，拨转马头朝着远离天权的方向而去。
天权是回不去了。
当然，也不可去天璇或是遖宿。如今公孙钤和仲堃仪都到了天璇，不久便会引起天下纷争。而慕容离此时孑然一身，上佳策略即是隐秘行踪，静观其变。
只是，该去何处呢？
慕容离骑着马，行得很慢。边走边凝眉沉思。他突然想到，既然在遖宿牢中找不到庚辰，也说不定庚辰未死，而是从遖宿逃了出来。
虽然他和庚辰并未约定过万一失散要在何处会合，但若庚辰尚在人世，一定会去天权寻他。因为天权对他们来说是最安全的地方。
这难道是给自己找个理由回天权么？
周遭的景色变得熟悉起来，竟是不记得何时回了马，不知不觉间又转回天权边境。慕容离又停下脚步，看着天权的界碑出神了许久，这才再转身离开。
此时天色已稍暗。夜色掩映中，不远处的灌木丛里，一支冷箭对准了慕容离的背影。持弓|弩的黑衣刺客已经埋伏了整整一日，见慕容离远去，眯起眼睛用望山瞄准，就要去扳动弩上的悬刀。
箭在弦上，一触即发之时，黑刺客却被他身旁的一人制止。那人也着黑衣，戴着一个黑无常面具，低声斥道：“莫要轻举妄动。你难道忘了大人的命令？此人不好对付，只要他不入天权国境，便不要动手。小心白送人头！”
黑衣刺客冷哼一声，不满道：“他娘的都在这里转了几回了，每次都站着半天，就是不往前走。等得老子今日饭也没的吃，难道还在这里陪他耗着，趴上一夜么？不如快些解决了，晚上便有赏钱拿。”又对埋伏在附近的其他同伴道：“喂，你们谁今晚上想拿了赏钱喝酒吃肉的，便跟着老子上。”
他这一招呼，埋伏着的刺客无不蠢蠢欲动。跟着那名持□□黑衣刺客一同追了出去。
慕容离依旧缓行，不多时就被刺客追上。
黑衣刺客向同伴打个暗语，当即发出四支冷箭。两支攻慕容离后颈，后心要害，另外两支射他坐骑。四支冷箭发出后紧接着再发六支冷箭，亦攻要害。十箭连珠，万无一失。
冷箭隐没在夜色中，无声，亦无影。像十条黑蛇的毒信子，从背后扑向慕容离。
作者有话说
第15章 冢下人奈何添新伤，昔日友难诉旧时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