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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十指连心难觅影踪,一晌贪欢未尽风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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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室藏在执明寝殿的雕花漆柜后。
柜门即是密室入口,需要弯腰躬身才能通过。一走进密室,却别有洞天。这密室不仅是一间屋子,而是前有厅堂,后有九间小室,回廊穿行其间,竟比寝宫的空间还要大些。
密室中的装饰却极为朴素,和富丽堂皇的天权宫殿相去甚远。九间小室的陈设一般无二,里面只有一张靠墙摆放的案几,上面放着一物,用素绢遮起。
执明穿过回廊,进了从左数第四间小室。他在案几前坐下,将素绢揭开,放在一旁。
素绢下平放着一面铜镜。
铜镜十分古旧,镜面几乎泛不出光来。外沿用蚊须般纤细的笔画刻着密密麻麻的篆字咒文。镜子中央有一根直立的悬针,长约七寸,亦是铜制。针尖如封喉暗器一般锋利,上面沾着新近才染上的殷红色的血。而针尾则通体黑色,那是陈年不褪的血迹。
此镜名为“窥天”,是天权秘传之物。只要向窥天镜献上天权王室的血祭,就能从镜中看到四海之内的任何一处地方。即是说,在此镜前,天下的任何的秘密都藏不住。
窥天镜虽有神力,但嗜精血。尤其是心神不稳或精气不佳时使用,极有可能被镜中幻象反噬,轻则心智全失,重则丧命。即使精神强健的时候,一天内至多也只能使用一次。
极少有人知晓,天权先王就是被窥天镜反噬而死。
执明伸出自己的左手看了看,拇指,食指,中指和无名指上各有一个血点。右手就不用看了,五指都有。
执明十分怕疼,更害怕见血。他小时候连长命锁都没戴过。让他看着这么一根沾满了血的铜针立在眼前,仿佛全身上下都被针扎了一样。只觉得这间密室简直比阎罗殿都要恐怖。
他已经被这根针扎了九次。每次都觉得比上次加倍疼痛,简直不堪忍受。不知是不是窥天镜的反噬作用。
执明双手合十,闭着眼睛默念道:但愿这次能找到阿离。要是今日还找不到的话,只好再从右手重新扎起了。
他眉毛拧成小小的一团,把脸偏向一侧。不敢睁开眼,只把眼睛偷偷眯起一小条缝看着镜上的悬针。摸索着将小指顶在针尖上。
啊……真的好疼好疼。
一股阴鸷之气顺着被刺伤处蔓延过来,心口感觉极度压抑,眼前一片漆黑,这是窥天镜通灵之兆。执明端坐着,此时他须得以意念告知窥天镜自己所想要看的地方。
阿离会去哪里呢?
前几日,执明已经找遍天权周围,以及与天权接壤的天璇与天枢边境,却一无所获。他记起慕容离曾说过,断不会让遖宿对天权有机可趁。他会不会又去了遖宿?
压抑的感觉渐渐消失了。执明睁开眼睛,那根悬针隐秘不见,而镜子上已经开始浮现出幻象来。
正是遖宿王宫。
虽然执明从未去过遖宿,但聆风阁从遖宿王宫传回的信报甚多,因而一看便知。镜中浮现的是遖宿东宫的一处偏殿。以金粉装饰,其奢华程度不在天权宫殿之下。
就在此时,有个戴着黑羽面罩的人来到偏殿窗下,似在偷听什么。根据聆风阁传回的情报,此人名叫夜枭,经常出入遖宿宫禁,身份不明,行踪诡异不定。他脸上的黑羽面罩从未取下来过。
执明急着找寻慕容离,对这个夜枭实在是没兴趣理会。奈何用窥天镜进行一次血祭只能看到一个地方,他只得耐着性子看下去。盼着能寻到些慕容离的踪迹才好。
夜枭在窗下躲了许久,时不时露出猥琐的笑容。忽然一个闪身,从窗户跳进了殿内。
执明跟着看过去,夜枭翻窗进去的地方竟然是一处寝殿。
寝殿的镜台前坐着一个年轻公子,脸盘珠圆玉润,自小养尊处优的模样,年岁同执明相仿。他身上披着寝衣,似是刚起身。见夜枭翻窗进来,白了一眼,继续对着镜子往自己的胸口上敷金创药。他的胸膛宽阔而结实,自是常年习武,带着南蛮特有的精壮。胸口上交错着数道新伤,像是被人使了狠力用指甲生生抓出来的。
夜枭嗤笑一声,“原来王爷中意性子烈的。”
那王爷被他调侃,却半点也不避讳,反唇相讥道:“你这么冒冒失失翻窗进来,不怕撞见了我的好事?”
夜枭厚着脸皮道:“我在窗底下蹲了半天,腰都麻了。听着没声儿了才进来的。恭喜王爷成了好事,还求您赏一贴膏药给我。”
执明听着他们二人口无遮拦,不由得面红耳赤。整个遖宿被封了王爷的只有一人,便是遖宿王嫡亲的弟弟,名叫毓宵。此人嗜酒成性,又爱好美色,不知节制。而遖宿王偏生护短,对这个弟弟疼爱有加。只要别闹出人命,大事小事都睁一眼闭一眼。至于他方才作下了什么好事,自不必说。
毓宵敷完药,啐了一口,“呵,好听么?不怕听烂了你的耳根!”
夜枭往自己耳朵上摸了一下,嬉皮笑脸道:“托王爷的福,还没烂。我可是好心来提醒王爷,长史大人一会就来了。您看床上这个还扔回水牢里去么?”
毓宵听到“长史”二字,皱着眉头“哼”了一声,将寝衣拉好遮住胸膛。又在外面罩了一件中衣,掩住寝衣上的血迹。这才道:“扔回水牢做什么?找个地方养起来。下次还要接着玩。”
夜枭点头道:“是,是。”他走到床榻前,掀开幔帐,将榻上的人用丝被裹着扛了起来。
执明稍侧过脸,想把镜中的幻象看清楚一些。奈何那个人被丝被从头一直遮到脚,莫说相貌,连身形都看不真切。然而他全无反抗,身体软垂,肯定是已经没了意识。只有一小节手臂露在被外,手腕上交缠着好几道血痕,明显是被绳子勒进皮肉留下的痕迹。
夜枭打算再翻窗出去。毓宵道:“慢着,你派人好生看着他。他虽断掉了筋脉,但机灵得很。小心别让他溜了,也别让他咬断了舌头。”
夜枭道:“啊呦,我办事您还不放心么?”说着带了那个人,翻窗离开了偏殿。
早就听说毓宵性情残暴,劣迹斑斑,如此一见果真不假。那个人是犯了什么罪?要被断掉筋脉,还被这样折辱。执明暗暗为此人不平,却没法看见夜枭将他带去何处。
夜枭前脚刚走,就有一长者推开寝殿侧门走了进来。那长者见毓宵身上只穿了中衣,也未梳洗,不悦道:“都什么时辰了?才刚起身。”
毓宵斜倚在镜台上,一脚踏着镜台前的凳子,不屑道:“长史大人,您是不是一天不骂我,心里就不舒坦啊?”
此长者正是遖宿长史。这位长史德高望重,在遖宿颇具威信。遖宿王毓埥敬他如父亲兄长。大约相当于天权的太傅这样的人物。执明一见,觉得这长史说话的口气都同太傅训斥自己的时候有几分相似,不禁有些同情起毓宵来。
长史怒容满面,低哼一声,丝毫不掩饰自己的不快。
毓宵双手一摊,“长史大人也不用每次见到我都这般不痛快。您现在焦头烂额,完全是慕容离的害的。同我有什么相干?”
执明听到慕容离的名字,浑身一个激灵。不自觉地靠镜子近些,屏息凝神,生怕听漏了什么。
毓宵又道:“再说了,进言让王兄用昱照关地图试探慕容离的又不是别人,正是长史您呀。”
长史怒道:“要不是你寻了那地图来,又整日在老夫耳边嚼舌根,我如何会去向王上进言?”
“您不是早就觉得慕容离是细作么?我至多是推波助澜帮个小忙而已。王兄聪明一世糊涂一时,非要把个伶伎儿当忠臣,深受其害是迟早的事。这‘戏子无义,婊|子无情’难道不是人尽皆知的道理?”
执明听到此处,拍着桌案站了起来,怒骂道:“混账!”。恨不得冲着毓宵的脸上捣一拳,打扁了他的嘴巴。
镜子中的幻象显然感觉不到执明的怒意。毓宵继续说道:“本来只打算试探一下,让他露出马脚也就罢了。您不是后来也知道慕容离看起来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儿,身上其实是带着功夫的。他为了那天权王,二话不说就对王兄痛下杀手。王兄也真是,一辈子打了多少仗,照理说十个慕容离也不够他打。竟然就能中了招儿。待我赶到的时候,王兄已经被刺了三剑。早就断了气。特别是最后那剑,一剑贯穿后心,肺都给扎透了。不是血崩也得憋死,便是神仙来了也难救得。”
执明记得慕容离说是刺了毓埥两剑。他还是难以想象慕容离是如何杀死或许毓埥的。或许是阿离当时又慌又怕,已经记不清楚了。执明一向不喜杀戮,听毓宵说慕容离为了他而杀人,心里一阵难受。
长史面色阴沉下来,“毓埥迟早要死,可惜他死得不是时候。如今天下未平,外头那些朝臣听说‘王上病重’,已经开始蠢蠢欲动了。又怕要生出内乱。是我遖宿之不幸啊。”
毓宵冷哼一声,“您就别假惺惺的了。若是等着王兄当上了天下共主,再想动他可难如登天。那些大臣要乱就让他们乱吧。待他们乱得厉害些,不正是天赐良机好铲除异己的么?”
长史沉下脸道:“若不是你平日里劣迹斑斑。哪儿出来这么多反对你的‘异己’需要铲除?”
毓宵也不相让,“这才能看出来哪些大臣是死心塌地效忠我遖宿,而不是只知道追随王兄。再说了,若不是我找来那些秘制香料,这都一个多月了,难道尸臭味还能掩得住?长史您有天大本事,怕是也拦不住那些大臣要来哭丧吧。”
长史喝道:“给我住口!你马上就是要做王上的人了,好歹收敛一些,不可再言行无状!也不许再去弄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
见长史恼怒,毓宵打了个呵欠,应付道:“是是。香料就放在门口那个美人花觚里,您拿了就走吧。我可不送您了。”
这两个人,一个是遖宿王嫡亲的弟弟,一个是他敬如父兄的长史,居然在他新死时合起伙来密谋剪除朝臣。而且听他们的意思,分明是早就打算寻机会置遖宿王于死地,推举新王上位。
当年遖宿王灭天玑,降天枢的时候何等威风,他大概想不到自己会有这么一天。要是当真死在最亲近的人手上,也是够惨的。
执明见长史未走。而是压着怒气,又对毓宵道:“御书房密室里那副昱照关图被盗走了,定是天权派人来做的。此事你可知晓?”
“哦,方才不知。刚听您说了便知晓了。”毓宵从什锦盒里抓了一把炒腰果,往嘴里丢了一个,边嚼边答。
“你——!”
“哎,我还怕他们不来呢。”毓宵得意道:“您手下那帮蠢人办事不利,教慕容离溜回了天权去,他肯定得把我遖宿这儿存有昱照关图的事告诉给天权王。那图就是等着给他们来盗的,上头涂了剧毒,沾着皮肤就烂。只要摸上一下,就会从手上开始溃烂,直烂到五脏六腑。不出十几日,来偷图的小毛贼就给活生生烂死了。好玩儿吧?哈哈。”
毓宵没在意长史脸色发青,又道:“那图放在御书房,天权必然会派顶尖高手来盗。结果怎样,还不是白白折损人手?我早就派人将那地图复绘数份,分别藏于六座伏塔中。他们就算又天大的本事,也别想同时攻入六座伏塔。
“哦,长史天天忙着应付那班大臣,还有一事您大约不知,我就来告诉您吧。前些日子天权就派人来偷袭过伏塔。那些摸进塔里来的小贼,全都中了机关。有给万箭穿心的,有教铡刀切成了两半的。运道好死得痛快些的,就直接从塔顶的暗道滑下去摔成了肉饼。我教人将他们的尸首都拖去喂了狼,早就给啃得连骨头渣子也不剩了。”
执明虽听莫澜说过聆风阁密探在突袭遖宿伏塔是有折损,却没想到竟死得这般惨烈,且连个全尸都留不得。他为那些死去的密探痛心不已,鼻尖一阵酸楚,暗暗握紧了拳头。幸得莫澜先派人去取原图,若是先攻伏塔,恐怕死伤更重,而且一无所获。
长史听后,脸色反而更加难看。他一字一句地道:“昨夜伏塔失火,你可知晓?”
“失火?烧了几座?”毓宵疑惑。
“六座伏塔一齐失火!不但复绘的昱照关图,还有藏在塔内的军机密报,一夜间全都烧成了灰烬!老夫这才去御书房密室找寻那原本,竟连原本也不翼而飞。”
“这不可能!”毓宵从镜台上跳起来,一把腰果都散在了地上。“那些塔里机关密布,潜进塔里的稍一不慎就会丧命。天权高手再多,想要通过那些机关也要费上好一番功夫,绝不可能掐准了时辰潜入六座塔里一齐放火。除非,除非是鬼火作祟!长史怕不是信口胡言吧?”
只听“啪——”的一声,毓宵被长史抽了一巴掌,嘴角流下一道血来。
长史道:“你推开窗自己看!”
毓宵跑到窗前,往窗上用力拍了一掌。窗口斜对着其中一座伏塔,那塔已经给烧得焦黑,且塌了大半。完全看不出本来的面目,像是被从地狱伸出来的巨大恶爪一把捏成了焦炭。
若在昨夜,从这扇窗户应该能看得到伏塔的火光。毓宵整夜都在这寝殿里,只有一窗之隔,竟对伏塔起火之事竟全然不知。他冲着窗棂上猛地捣了一拳,那窗棂“咔嚓”一声断裂,他的拳头也流下血来。
执明自是知道伏塔起火不是聆风阁所为,难道真像毓宵所说是鬼神为之?若当真如此,可是天助我天权了。
“呵。”毓宵冷笑一声,转过身来对长史道:“正好。烧便烧了。反正遖宿就要改朝换代,留着那些陈谷子烂芝麻一般的军机密报有什么用?”
长史骂道:“小子不知天高地厚!你可知那些军机密报是拿多少人命换得?”
毓宵一双豹目越发阴鸷:“天权此仇我记下了,待我继了遖宿王位,总有一日要踏平了昱照山!昱照关图虽毁尽了,我当派人去寻那当初献图之人。那人虽说是只绘了此一幅献了来,但他心思缜密,十有八九是留了复绘。”
长史道:“那献图之人是谁?你又去哪儿寻他?”
执明屏神看着镜中,待毓宵说出此人名姓,一定要派聆风阁在遖宿之前找到此人。
此时镜中的幻象竟变得模糊了起来。
执明努力想要睁大眼睛,眼前却一片漆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