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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中耳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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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从城里来的这仨人,端着女人送来的热茶,一齐坐定在展星家门口,捡丢得七零八落的魂。
这是一座简单的二层小楼,正房坐南朝北,东傍一座小厢房,屋内外打扫得干干净净,宽敞而明亮,门口便是日夜奔流的小金沟,有多危险就有多清澈,故而除了护村河这一美名,它还身负着供给村里人洗衣服、捞河鲜的重任。
姜牧风换了衣服,左右摇晃脑袋,他总觉得脏水从耳朵趁虚而入,进而认为自己一向保持良好的身体健康状况被打破了,于是有仇必报的他恨起了那两只猫,那两只被展星放走,早跑没烟了的猫。
这时他突然福至心灵,他给自己找到了一个看向展星的正当眼神,一种在外人看起来匪夷所思,但他甚感良好的眼神:
他用带着三分哀怨、四分愤懑还有剩下来两分欲说还休的好奇目光,投向了井边的展星。
展星刚痛痛快快地冲了个凉水澡,山水的儿女对光膀子在陌生人面前晃悠这事儿,那是一点羞耻心也没有。姜牧风这不看还好,一看就登时臊了个大红脸,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为嘛,立刻把眼睛移开了,在天上地上房檐上树梢上一阵乱看,这小屁孩咋不穿衣服,他心里想。
虽然只比他小了一岁,姜牧风坚持认为展星是小屁孩那一档的,而自己,自然是较为讲点文明的成熟男人这一档的。
再瞥见展星,对方已经换上了校服,看起来是清清爽爽的少年,带了点书生气。当然这书生气是穿出来的,展星在学校常年吊车尾,是姜牧风那种品学兼优的好学生的反例,姜牧风见他胸口绣的是当地不知名县中的名字,心中油然而生一种雄赳赳气昂昂的正义感,和莫名其妙的保护欲,作为隔壁市省重点初中的保送生,他觉得自己有必要报答一下刚才的救命之恩,不如趁着这个暑假,给他辅导一下初二的学习内容吧。
“你以后想考哪个学校?”这是两人说的第一句话,姜牧风盯着展星,扬眉,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从容。
展星耸耸肩,他是个乐天派,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不理解姜牧风问他的意思:“不知道啊,我还没上初三,到了初三再想初三的事吧。”
一盆冷水浇在姜牧风的正义感之上,他刚膨胀起来的保护欲被瞬间戳破。
“我觉得我应该能考上职高,职高还不错的。”展星补刀。
姜牧风觉得自己还需要一次心外按压。爷还不想教你呢······算了,还是个小屁孩,不跟你一般见识,姜牧风心想。于是被一把火燎尽的亲近之情,被自我安慰的春风吹过又复生。
展星走到老李身前,蹲下细细端详了他的花猫脸,一道道血口子横七竖八地伸在面中、两颊,展星略带抱歉地说:“您这挠得不轻,让我大伯看一下吧,他是村医。”
老李用手摸脸,疼得他呲牙咧嘴,他点点头:“麻烦你了。”
“村医?你大伯叫展良成吗?”金姚扭过头,问展星。
“对,展良成,您怎么知道的?”展星疑惑。
金姚一个了然的微笑,又搓搓手:“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的,不过我记得你爷爷只有展良成一个儿子,你······”
展星接着她的话:“我奶奶十五年前带我爸改嫁到村里来的。”
“那你爷爷奶奶人呢?”
“我爷爷去世了,”展星没有被戳中伤心处的表情,他耳濡目染觉得死亡是回归大自然的现象,接着他说,“奶奶生病了,不怎么能下床。”
金姚为他平淡的叙述抽恸了下心脏,她想摸摸眼前这个少年的头,又察觉到这是自以为是的施舍,于是摸起了一旁姜牧风的头。
支棱起一只耳朵,正聚精会神听着的姜牧风:“······”
但他没有抬手打掉,仍旧顶着这颗头被盘。
展星在河边嚎了一嗓子,不久两个男人一前一后,拿着渔网拎着竹编黄鳝笼回来了。
前面男主人模样的憨憨一笑,把捉到的东西倒在盆里,一大半是活蹦乱跳的小龙虾,女人用剪刀去头拔尾,又捡出来不少小杂鱼,几条表皮黏糊的黄鳝另放。
男主人是个高瘦黢黑的,他乐呵呵擦了擦手,伸手:“你好,我是展伟,在小金沟这里撑船的。”
老李点头跟他握手,金姚没注意到他,她看到了他身后的展良成。
多年没见,展良成已经变了模样,对方站在门口,来回磨了几下鞋底,点上了一只烟,没有上前,远远地跟金姚打招呼:“嫂子好,回来啦。”
金姚笑了笑:“回来探亲的,孩子的外公外婆想他了,我就让小姜趁着初三毕业回来看看。”
“挺好的,姜哥现在还当老师吗?”展良成猛吸了口烟。
“没有了,孩子出生后他就搞工地去了,倒是没想到你还跟以前一样,当着医生。”
“哈哈哈,村里我们几个当年一起读书的,只有我回来了,就是图个安逸,钱少就少点。”
金姚点点头,没说话,姜牧风感觉自己的头发快被薅秃了。
当晚,姜牧风拎着处理好的、经过金姚来回推拒五个回合最终败下阵来被强塞的一桶本地小龙虾,穿过两个长满野草的种植林、路过三条趴在地上睡觉的大狼狗、一个全是小屁孩在打架的晒谷场,终于见到了思念自己的外祖父母。
于是,他以满满一盘蒜蓉小龙虾结束了一天的惊险路途,躺在用四五床棉被叠在一起的床上,电风扇光摇头不吹风,他汗直流,叹口气,爬起来关掉了这倒霉玩意儿,浑身黏腻,好想洗个澡,还想洗个井水澡,像展星那样,应该很凉快吧,他怎么能长那么高,姜牧风又捏了捏自己的细胳膊细腿,感觉不公平,热气熏人,他睡意朦胧间想道:小龙虾也补钙的吧。
一大早,展家的门被拍得震天响,展星正从外面溜达了圈回来,精神抖擞,见老李急得团团转:“小展,展医师在吗?小姜昨晚就高烧不醒,说你们都睡了,小姜坚持不让吵醒你们,要我早上再来。”
展星连忙从里屋叫出了睡得跟猪没两样的展良成,对方一听,挎上医用包,一路飞奔,展星跟在后面捡到了他走没了的一只鞋。
还没进门,展星就听到姜牧风的哼哼唧唧,平时他说话声音就小,现在更是像被人抽掉了筋骨,特像在耳语,展星不知为什么,立马就听出来是姜牧风。
往床上一看,果然倒霉的姜牧风张着嘴直抽抽,不停捶脑袋,展良成在给他量体温,又拿耳镜往他两耳仔细识别,金姚伸长了脖子,大气不敢出,也跟着看。
“还好,小姜昨天落水之后,没把水控干净,本来耳朵眼就小,脏东西堵在里面,导致耳朵发炎了。”展良成长长舒了口气,开了几个药,坐到一边抽起了烟。
金姚一脸谢天谢地,从来没拜过一个神仙的她双手合十:“老天保佑,哎嘛呀,吓死我了。”
展星把他正吞云吐雾的大伯赶了出去,几人跟了去听展医师指令。
房间里就剩下展星站在病患床前。
病患正哼哼着,半睁不睁的眼睛立马捕捉到了展星的身影,他刚要从喉咙眼出脱的、很不威风的、对病魔的恳切求饶,顿时卡住,他翻了个身,给了展星一个屁股。
展星见他实在难受,这倒霉的城里人,躺在足足五条棉被上,两颊烧红,汗水洇湿了大红床单,旁边的歪头风扇嘎吱转,倒是屁也没吹出来。
姜牧风听见身后一阵丁零哐当,什么东西倒在了地上,该不会是小屁孩跌倒了吧,他身体没动,脖子艰难地转过来看。
展星一把放倒了歪头风扇,不知从哪嘎嗒翻出来螺丝刀跟老虎钳这种东西,大刀阔斧地肢解了坏掉的风扇。
靠!电扇也会修?姜牧风心中一阵又酸又麻,本来发紧的神经在这一刻松懈下来,眼睛没法从对方身上移开。
展星把卸下来的螺丝螺母规整放在脚边,拿起小小的电机对着阳光左右鼓捣,两三下修好,又按照原样把电扇装了起来。
扶正,他拿起电源线来到床头插座,此时姜牧风身体扭成了半截麻花儿,看他的一举一动。
展星很有把他的头给拧正的冲动,但想了想,还是没动手,风扇呼啦啦吹了起来,他问:“你也想学吗?等你好了,让我爸也教教你。”
姜牧风没说话,这风从展星身上吹过,吹得展星眼睛微微眯起来,头发飞扬,他衣角被灌满了,鼓鼓的,好似一个圆气球。
姜牧风感觉自己的心也涨得鼓鼓的:“好啊,请教教我吧,小师傅。”
姜牧风吃了药,正要睡去,门外叽里呱啦,展星也被惊醒了,早上起得太早,他刚刚躺在竹椅上睡着了。
拄着拐杖的一个老头子闯了进来,金姚没拦住。
“爸!”金姚轻声喊着,言辞恳切但严厉,“没必要,良成说了,他就是中耳炎。”
后面跟了个老太婆,端着一碗清水,老头子把手里三根筷子蘸水,在姜牧风头上扫了几圈,姜牧风被滴了一脸的水,人十足地懵住,展星给他递过去几张纸巾,他擦着,看见两个老人像在进行某种杂技表演一样,把筷子树立起来,插在清水碗中。
姜牧风不明白外公外婆在搞什么名堂,刚想开口,展星看出来了,对他轻嘘了下,让他继续往下看。
那三根筷子竟然真的在碗中直直立住了,展星看着好似科学信仰崩塌、一脸不敢相信的姜牧风,在他耳边悄悄说:“这是村里的土方子,专门治发烧,筷子有立的,也有不立的。你这个立起来了,在我们这儿,就叫做被那边的老祖宗惦记上了。马上会烧点纸钱的。“
果然老太太早准备好了一包金黄灿灿的元宝船、几沓天地银行的冥币,在门口找好了祭拜的方向,一把全烧了,嘴里念念有词。
姜牧风心里有些烦躁,熊熊火舌嚣张地上下跳动,直熏得他想流眼泪。
展星挪了椅子,挡在他眼前,挡住了飘来的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