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辞仙》斟酒时

28、雪仗

　　天气越来越冷，山中也太平了不少。

　　又是一月过去。

　　这天集之少见地睡了一觉，醒来便发现阿楚正趴在桌子上，一动不动地盯着窗户。

　　镇上的孩子不少，与他同龄的约莫七八来个，偏偏一个也入不了他的眼。住在集之家里的这段日子，阿楚见到的人除了楚万和王老太太，怕是再没有别人了。

　　集之有些茫然，把额间睡得乱七八糟的头发胡乱抓了抓，拿出一副大人做派下了床。

　　“在看什么？”他弯下腰来，顺着阿楚的视线煞有其事地看了几眼窗户。

　　“要下雪了。”阿楚盯着那簌簌作响的窗纸，没头没脑地答了一句。

　　集之“啊”了一声，显然是不信的，径直推了门出去，这才发现满天乌云沉甸甸地压着山野，比前几日更加阴沉。

　　听不见路上的叫卖声，各家各户都囤好了粮食窝在火旁，初雪的确要来了。

　　集之关上门，把外头的冷风与小团子隔绝开来，又回到桌边坐了下来：“若是真下了雪，你要做什么？”

　　不吵不闹没什么孩子气的阿楚，闻言转头瞧了他一眼，似乎有些古怪：“堆雪人啊。”

　　言外之意好像是：我还能干什么？

　　集之完全没想到，这小团子直白地说了个这么幼稚的愿望，一时有些愣住。

　　还是小孩子嘛！

　　少年忽然笑开了，好不容易按下去的几缕碎发又翘了起来，惹得阿楚十分嫌弃地转过了头，继续盯着窗棂纸去了。

　　集之早早习惯了他这副表情，兀自笑了许久，这才摇了摇头，十分正经地对着小团子道：“那今日我就不出门了，咱们等雪下了堆雪人！”

　　阿楚听了这话，圆滚滚的后脑勺一顿，心中有些感动，还没等到他表达什么，就听到那少年接着说了下去：“还能团雪球！打雪仗！你可要小心别被我砸进雪里喽！”

　　语气中的得意太过明显，阿楚抿了抿嘴，却还是忍不住笑了起来。

　　直到夜色降临，雪也没落下来。

　　少年和小团子干瞪着眼，愁了一整日，终于是集之先放弃了。

　　他起身活动了下坐得僵硬的身子，又捏了个火决将炉子烧旺，这才把还在苦等的阿楚抱了起来。

　　“我看你的眼神也不怎么准嘛。”那小团子本来有些虚弱地趴在他怀里，听了这话又恶狠狠地扑腾起来，被集之一把按住手脚塞进被子里，“别闹别闹！明儿个我也不出门了，咱们继续等成了吧？”

　　这人说话语气十分轻佻，但又能让人信服。

　　阿楚盯着他那双清透的眼睛，这才缓了下来，自顾自地钻进拖着被子盖住了头。

　　这动作又引得集之弯了嘴角。

　　修炼到半夜，终于等到耳边拂过了什么。

　　集之悄悄起身钻出门去，就看见几片晶莹剔透的小东西落了下来，抬起头，顶上的黑云团得浓稠，正是初雪。

　　他心中一动，耐心等到了清晨，这才把迷迷糊糊的小团子从被子里拎出来，套上绒帽围领拉到了门外。

　　阿楚一言不发地站了半晌，这才慢慢踱到院子里，仔细看着雪中的脚印。

　　小团子脸上的欢喜表情被瞧得一清二楚，集之靠在一边，心道这冷冰冰的臭小子，喜欢的也是冷冰冰的东西。

　　不消片刻，那些琐绪就被抛到了脑后，他弯腰捏了个雪球，精准地砸到了阿楚的后腰，阿楚并没急着还手，抬头看了眼朦胧的山，集之背对着红墙，动作不停地又砸了过来，这才把小团子惹怒了，一大一小的两个人在院子里跑来跑去，把如纱的雪地踩得遍地是坑。

　　几百里开外的山野，一片巨大的黑影将雪尽数消融，四周的妖怪早已逃得干净，只有山中数百头碧眼野兽飞奔而来，围着黑影中的巨大狼妖匍匐在地。

　　那怪物的身体比普通狼妖强壮数倍，金色的毛发覆盖到五官便停了，露出一双碧绿的锐利眼瞳。这张脸生得十分标志，与龇牙咧嘴的同类几乎云泥之别。

　　此时他扫了四周一眼，十分无趣地扭了扭脖子，这才大摇大摆的往山下走去。

　　一行妖物逐渐远处，只剩如废墟般的青石山道。

　　院子里，大人和孩子的体力差别很快展现了出来。

　　此时阿楚一屁股坐在雪地上，额头上的汗珠顺着圆圆的脸颊滑下来，也没顾得上去擦。

　　“喂，进屋吧？小爷我今天放你一马。”集之靠着树看他这幅气喘吁吁的模样，手里一个雪球捏了半天，最后朝着墙外潇洒一扔，走过来将阿楚一把抱了起来。

　　小孩虽然不服输，却也乖乖的趴在他肩头，看着院子里深深浅浅的脚印不说话。

　　集之还小的时候，打过许多次雪仗，输赢已经记不清了，记忆里的场景是母亲生了火，抱着一身汗的他仔仔细细的擦着，他昏昏欲睡又被叫醒，身上的厚衣服已经换过了。

　　跟神仙似的。

　　他把小团子放在凳子上，试图回想那些并不复杂的消汗步骤，最后还是无奈弹指，靠着仙法把小团子收拾干净了。

　　几乎是落手的瞬间，鼻间忽然闻到一股浓烈的妖气。

　　本是懒散的少年立刻起身，将桌上的黑剑紧握在手中奔出门去，阿楚盯着跃动的火苗没有回头，却又听见集之折返回来，将自己单手抱了起来。

　　大门刚开，集之就与闻声走出门来的邻居们打了照面，远处街上已经陆续响了起来。

　　集之刚想去找王老太太，就被匆匆忙忙奔到面前的楚万拦住了：“前头有妖怪！几百只狼妖！”楚万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只眼巴巴地看着集之怀里的阿楚，集之皱了眉，这才将阿楚放了下来，又就地立了个暂时的护身决，这才御剑往靠近山的巷间去。

　　楚万说得并不夸张。

　　街上的狼妖三五成群，从山上聚集而来，堵死了唯一的路，集之甚至没看到镇民的身影，但浓烈的血腥和妖气混杂在一起，昭告着现状。

　　手中剑鸣不止，黑色刀刃随着少年的动作一挥而下，几只正要冲进房子的狼妖头身分离，连哀嚎都来不及。

　　从宣文城走到这里，集之已经面对过很多次妖怪。

　　或是单独一只，或是结伴成群，但少年身上如此凌厉的杀意，实在少见。

　　此时他不需要黑剑的指引，便能迅速飞剑而出使出杀阵，像是这把剑从修炼伊始便为他所用一般——浑然天成的剑法。

　　单薄的衣衫随起势而动，集之的左手留出一分集中来施法，双袖展得迅速，却还是...太慢了。

　　太慢了。

　　那声音从心底咆哮而起，像是有人在他耳边大声嘶吼，那个碎嘴的卖香老婆婆，那个面恶心善的卖肉大叔，那个中秋出生，他还吃过一杯酒的大胖小子...熟悉的面孔倒在血泊之中，带着死临死前的惊恐表情。

　　自己甚至来不及为他们合眼。

　　肮脏的血迹溅了满身，集之顾不得手脚被爪子撕裂的伤口，只管向前杀去。

　　只要能在这条路上拦住妖怪，就不必担心后面的人。

　　镇头的小佛堂里，立着一个不辞仙人的塑像，集之向来是不往那走过的，但镇民心善，每日清晨都有不少人在此上香，续了一柱又一柱。

　　此时那小小的香火盆里，抖落了最后一点烟灰，少年在这堂前腾空而起，杀掉了街头最后一只狼妖。

　　他远远地与那仙人对视了一眼，这才去看站在尽头的那个人。

　　不对，是妖怪。

　　那只金色的狼妖身上虚裹着一件捡来的衣裳，正笑嘻嘻地背着手看他，集之当即飞身往前，只见那妖怪轻轻一抬手，便将腥风血雨的剑势挡了下来。

　　妖怪摸着袖子，十分从容地往前走了几步，站在摔落在地的集之面前。

　　“要不要休息一下？”

　　狼妖的恶臭毫不掩饰地蹿进鼻间，集之压在身下的左手并未抬起来捂住口鼻，只是悄悄施决，缓慢地恢复着腰间快要摔碎的骨头。

　　“我看你一时半会儿也拿不起剑了，我也懒得动手，不然这样，你将那个孩子送给我，我就回山里去好不好？”

　　集之瞳孔一缩，顺着狼妖抬手的方向看去，楚万和其他镇民站在一片血迹之中，大概是前来寻他的。其他的孩子似乎都躲在了屋子里，只有阿楚站在人群之中。

　　他此时也顾不得治伤，硬撑着剧痛的身体转了过来，冲着那群面露惧色的人大喊：“不要过来！”

　　阿楚被楚万拉住，听到这句话，几不可闻的往前走了一步，又被喘着粗气的大人们挤到了身后。

　　最先动手的是王大哥。

　　他手中拿着一板斧头，集之经常见他背着上山砍柴，此时却成了一个武器。

　　王大哥身边几个人也都举着些物件，匆匆对视一眼，就朝着妖怪跑去。

　　那狼妖看了集之一眼，十分好笑地摇了摇头，接着抬手一挥，几个身强力壮的男人就被轻飘飘地甩到空中。

　　为自己鼓劲的声音还没完全消散，几个人已经不知生死地倒在了地上。

　　集之的大脑空白了一瞬，王老太太的哭喊声从路的那头传来，叫他恨不得四脚并用爬过去，不远处的黑剑又兀自震了起来，唤回了他一丝微弱的理智。

　　明明只有一个敌人，集之却像在万鬼哭嚎的地狱一般，被折磨得死去活来。

　　一定有办法，一定有办法...

　　对，只有一个敌人。

　　集之清醒过来，在狼妖得意忘形的片刻掐诀施法，一片灵璧从地上立了起来。

　　那狼妖将目光收回，这才注意到集之的动作，额间几缕杂毛随着鼻子一皱：“你以为这玩意儿能把他们的命都保住？”

　　话音刚落，就见那灵璧转了个方向落下，迅速将两人团团裹住，少年以剑为支撑，缓慢地站起身来，那剑上的寒光随着他的动作凛冽一闪，随后被紧紧握住。

　　“你还是担心自己的命吧。”

　　楚万帮着村民将伤者扶到房子里，这才得空去照顾一旁的阿楚。

　　约莫一刻前，这孩子的四肢就变得冰凉，无论裹了多少衣服，还是一直发抖，楚万忧心孩子回想起什么不好的记忆，变着花样吸引他的注意力，仍没得到半分关注。

　　他拨了拨盆里的火，又把目光投向那毫无缝隙的白色灵璧，祈祷着集之安全出来。

　　此时的少年严神戒备，看着仍然招摇的狼妖。

　　方才说的狠话毫无意义，他心里很清楚自己的实力，以及状态。

　　浑身大大小小的外伤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但腰腿的骨头仍然痛得要命，若不是手里的剑撑着他，怕是早早躺下任打任杀了。

　　那狼妖一双通灵碧眼，看清了集之上上下下流转的灵气，只有那把纯黑的剑叫他有些不解。

　　但这不重要。

　　杀了他，法术自然就解了。

　　正计划着如何将那孩子吞吃入腹，集之突然长剑一挺，直直地冲他刺来。

　　这妖怪称不上道行高深，不能完全化人的相貌，一身毫不收敛的妖气，这种玩意儿放在落清面前，怕是剑出鞘的瞬间就能解决。

　　但集之很清楚，自己做不到。

　　那直来直往的剑刃被随意一躲，只从怪物的腰间穿过，将其袍子划破了长长的一条，露出一身野兽毛发。

　　狼妖露出不耐烦的表情，脚步一定，将那破破烂烂的衣裳通通震碎了，这才咧着牙冲集之出招。

　　他的速度实在太快，黑剑上半尺白芒的灵气只够挡住一招，下一秒野兽的利爪就落到了集之面前，如利刃般刺入了集之了左肩，此时集之的身体如同一张撕裂的白纸，痛得叫他当即跪了下来。

　　集之自修行以来，见过许多落败的仙客。野兽厚实的皮肉与惊人的速度，人类如何修炼都难以超越，于是仙客们都以剑为武器，法术为辅佐，在安全的距离内一招制敌。但碰上了厉害一点的，只能看着扑过来的怪物等死。

　　“靠得不够远，死得变快了。”

　　那时尽辞是这样回答他的。

　　天色将晚，集之只能看清他的半张侧脸，那双微微发亮的眸子朝他望过来，有些玩味地瞧着自己：“像你我这样的距离，就很恰当。”

　　集之抬眼，那只熟悉的青玉茶杯却消失了，居高临下的狼妖任由血滴滴答答地落在集之身上，戏谑道：“不过如此嘛。”

　　火盆旁的楚万正目不转睛地看着灵璧，只听身旁的阿楚啊的一声，随即哇哇大哭起来，任他如何安慰都止不住声音。

　　集之对狼妖难以捉摸的出爪速度毫无办法，好在这狼妖自大，伤了他一分便要停下来嘲讽几句，他再次甩起右袖，冲着那毫不设防的爪子砍去。

　　这一招是落清的手笔，虽然此时没有十成的灵气，但别无他法。

　　狼妖反应不及，被削下了薄薄一层皮，他气急败坏地挠出两爪，却被黑剑带着集之斜着身子半转躲过，接着又是陡然而立的两剑攻势，逼得他只得弹跳退开，却被集之抓住机会，自下而上卷向他的双足。

　　明明是一剑迎战，狼妖却发现自己双脚都被剑气束起，起先落下的是金色的狼毛，下一秒又变成了细细碎碎的皮肉，明明是要离开这剑的范围，却如踏入泥潭一般越陷越深。

　　他在空中看见这半边身子都被血染红的少年，他毫无惧色，甚至没有露出一分吃力的表情，眼底的杀意从四肢百骸传到肩上，完全是置死地而后生的打法。

　　他是靠得不够远，但那如何呢？

　　若是怪物扑过来，提剑刺进去便是。

　　集之只觉得浑身热血沸腾，眼看着被剑势困住的狼妖逐渐慌乱，漫天的血雨混合着妖怪的臭气落下来，也不足以让他分心。

　　再快一点，一定能杀掉...

　　那只快被活活卷杀的狼妖，忽然露出狞笑，迎着剑锋朝集之扑来。

　　他的上臂毫发无损！

　　几乎是瞬间明了集之的路数，那妖怪腰间一转，两只冒着寒光的狼爪急转而下，甚至在空中又伸长了几分，这两爪比起先前的要凶狠许多，狼妖向前疾攻，集之灵气一贯入招，根本无法收剑来挡，只能感受到自己迅速鼓动的心跳，下一秒就那月牙弯刀似的狼爪刺进了胸膛。

　　只听哇的一声，集之吐出一口鲜血，随后身形一晃，倒了下来。

　　随着黑剑重重砸在地上，狼妖也喘着气瘫坐下来。

　　集之的眼睛缓缓闭上，剑招一旦出手，贸然中断都伤害极大，更不用说此时胸口的重伤。

　　这一战他输得彻底。

　　耳鸣声越来越响，几乎将自己本就微弱的心跳声遮了过去，血和灵气在体内四处乱蹿，五指都无法张开。

　　忽然，那耳鸣像被人斩断一般，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