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辞仙》斟酒时

27、团子

　　次日清晨，集之便带着阿楚来到了王家。

　　他昨日夜里想到了一些疑点，打算上山再去查看一番，这小团子不能一个人放在家里，只好送到王老太太这来了。

　　比起他想象中哭哭啼啼的分别场面，阿楚倒是十分淡然，跟着他走到王家门口，便自顾自地进了大堂，连个回头都没留给自己。

　　集之莫名有些不爽，一时又觉得这样也好。

　　孩子么，总是喜欢和蔼的老人家的。

　　他安慰着自己，手中黑剑已经出鞘，在山路上一深一浅的走着。

　　比起昨天漫无目的地寻觅妖气，这一趟明显快了很多。到了昨日那狼妖的死处，只剩下淡淡的血腥，和一缕尚未消散的妖气。

　　天气太冷，尸体也保存得很好。

　　他提剑剖开狼妖肚子，里头赫然是一窝人类骨血，还有些尚存的布料，与四周的衣物也对得上。

　　他一时陷入了沉思：这狼妖既然抓住了一家子，为何不先从孩子吃起？

　　妖怪杀人吮血是天性，向来是不懂给自己留食物的。

　　上山之前，王叔也告诉了他，这镇上没人听过叫阿楚的孩子，近日也没有拖家带口失踪的。

　　太奇怪了。

　　他蹙着眉，手里的剑在地上无意识地划着，四周空而静，连鸟鸣都听不见，只有穿过枯枝而来的风声。

　　正当他发呆之时，一缕更为强大而浓厚的妖气突然出现，黑剑闻而发颤，集之也立刻警惕起来。

　　此刻是白日，那狼妖尸体上却冒出点点荧光，在空中悄然盘旋，忽地消失了。

　　集之立刻凝神细观，直到那剑平静下来，也什么都没瞧见。

　　他脑中一闪，转身朝山下走去。

　　好在镇上仍然热闹而和平。

　　他匆匆忙忙地回到街上，正撞见一个青衫男子同王老太太说话。

　　那人长得十分秀气，一身衣着剪裁合身，金色腰牌挂在身上，看起来是个大户人家出来的。

　　此刻他脸色发白，一脸紧张地瞧着阿楚，对方却把自己完完全全藏在王老太太身后，发丝都不露出一根。

　　直到集之走了过去。

　　那男子还想伸手去拉阿楚，却被小团子速度极快地逃了，转了个弯跑到集之身后去。

　　“怎么了？”集之下意识地护着身后的人，询问般地朝王老太太开口。

　　老太太此时比那个绿衫男子看着还要着急，一口气把这事说顺了：“这位公子听说咱们捡了个娃娃，便找上门来说是自家走丢的小少爷，名字样貌都对上了，但阿楚就是不肯同他走哇！你瞧！躲得远远的！”

　　集之这才回头，才及腰的小矮子一双眼里全是警惕，手也紧紧抓着自己的袖口不松，这神情，说不认识都过分了些，更像是仇家找上门来。

　　他手臂用力，好歹是将身后的人拉了出来，那孩子手一松，反而抱住了他的腰，脸也埋进双臂间不肯抬头了。

　　集之有些茫然，抬眼求助般地看了那绿衫男子一眼，对方也同样地回看过来，两个大人此时都束手无策了。

　　最后还是集之张了嘴：“这孩子被妖怪抓住，怕是受了刺激，现在贸然带回家去怕是不太恰当...”说到一半他又暗中使了力，把阿楚从身上剥了下来，让那团子站得端正了些：“如果你放心的话，我先来带几天吧。”

　　集之的名声在镇上说小不小，四周的人便纷纷替那男子应了。

　　那青衫男子只能答应，额边一颗汗珠流了下来，也没敢说出反对的话。

　　小的跟在大的后头走了，聚上来的一窝人也散了。

　　刚进大门，便瞧见院子里厚厚一堆木板。

　　集之上山前问过王大哥，能不能借些木材过来给阿楚做张小床，勤勤恳恳的中年男子二话不说，便把这院子塞满了。

　　集之站在院子里，想着如何划个地盘出来放床，眼睛里蓦然撞进了一个小团子。

　　阿楚的脸仍是漠然，同前一晚打坐时在床上扑腾滚去的小孩儿像是两个人一般，此时他站得挺拔，看起来家教极好，身上的厚棉服裹到脖子，叫人瞧不见里头被稻草铺盖扎出的红点，头上也被王老太太盖了个帽子，只剩下中间一张干干净净的脸露在外头。

　　集之打量了几眼，昂声道：“你先去玩儿吧，回来就做好了。”

　　这娇贵的公子哥不但没抬腿，连耳朵也没动一下。

　　集之没催促他，回转身来施展法术，削得敷衍的板子带着木屑飞了起来，在空中纷纷合拢架起，不到一炷香就落了个完完整整的小床在地上。

　　大功告成。

　　少年叉腰欣赏了几眼，又回头去看阿楚的神色，果然眼睛睁得圆滚滚的。

　　他抬着下巴，得意洋洋地转到阿楚身边，道：“怎么样？”

　　那小团子在他转身那刻便收起了情绪，这会儿抿着嘴，轻声道：“不错。”

　　这话落到集之的耳朵里，似乎是得了什么表扬一般，当即笑开来了。他也不在意对方是个小孩儿，把那床又拿灵气上下修整了一遍，木刺也被磨得干干净净，直到小床看起来不像个家具反而像个装饰了，这才拉着阿楚出门买棉被。

　　冬日一到，大多数的街坊都晒好了稻草充铺，镇上的棉被铺子生意萧条得很。

　　集之进了门，一股棉脂气味扑面而来，四面墙上都挂着各色的被子，小小的柜台里空无一人。

　　许是这铺子里太黑，阿楚并没有走进来，而是站在门槛外细细打量着什么。集之见他这幅小大人的模样又是一笑，冲着内门喊了两声，才见一个青衫男子挑开帘子走进来。

　　一打照面，两人都愣住了。

　　不是前来寻阿楚的人又是谁？

　　直到一盏茶送到集之手边，那人这才开始介绍自己。

　　这人名叫楚万，本是楚家一个小管家，是从阿楚的父母成婚后跟过来的。这店铺也是妻家的产业，所做的买卖都是往临墨城进出的，楚家夫妻每月进城一次，最后一次是在半年前。

　　这一次，楚家家主来信告知夫妻俩，城中出了神仙，叫楚家夫妻带着孩子去往城中拜见，楚万被留下来照看店铺，阴差阳错地躲过了一劫。

　　楚万语气沉重，说上几句便要喝一大杯茶，说到两夫妻带着孩子被妖怪袭击的事，更是哽咽得开不了口。

　　集之皱着眉头，安抚一般地把一旁的阿楚拉到他身前来，楚万伸出手颤颤巍巍地要摸一摸那孩子的头，被对方偏头一躲，这才徒然地落了下来。

　　沉默了半晌，楚万突然起身到屋内拿了一盖厚实的棉被送到集之面前，沉声道：“这家铺子我管理得不好，让恩人见笑了。这床被子是从临墨城送来的货，比起镇上自己做的好了不少，给阿楚...”楚万那张愁眉苦脸此时硬生生地挤出了笑容：“虽然不知道小少爷为何不认得我，但能在恩人那活着，我也是放心的。”

　　说罢，他将那被子送到集之手上，便弯下腰来深深鞠了一躬。

　　集之的钱袋满着出门，又满着回来了。

　　两个一大一小的身影出了门，集之抱紧手中的被子，心中仍然有些疑惑。

　　这家店开了好几年，出门后他询问了相邻的几个铺子，确实是一对夫妻所开。孩子的名字他们没细问过，但年龄上听来，与阿楚相差无几。

　　若真是半年前的事故，为何阿楚能在狼妖身边活到现在？

　　冰凉的风吹起少年的束发，他侧了头，看向身边低头走路的阿楚。

　　“阿楚，你的大名叫什么？”

　　阿楚正努力把脸塞进领口，听了这一句抬起头来，一阵冷风又灌进了衣服里。

　　小团子抖了一下，接着摇了摇头。

　　“不记得了？还是不想告诉我？”

　　集之观察着他的反应，似乎没有看见不高兴的表情，又顺势问了下去。

　　阿楚抿了抿嘴，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轻声道：“不记得了。”

　　不记得了。

　　什么父母，什么楚家，什么狼妖，通通不记得了。

　　集之得了答案，心中忽然松了口气。

　　这样要解决的问题又少了一个。

　　他将手里的东西往上抬了抬，棉被暖得出奇，烘得他手心也热乎乎的。

　　“临墨城真的有神仙吗？”

　　那向来金口难开的小团子突然发问，童音清脆，把集之的心敲了一敲。

　　少年没有垂头，远远看着熟悉的街口，轻轻答道：“以前是有的。”

　　“那现在呢？”

　　“现在大概是没有了。”

　　“神仙去哪里了？”

　　“你真是什么也忘得干净了。神仙当然是在天上啊。”

　　阿楚面色一愣，像是有些不甘心地追问道：“那神仙是什么样的？”

　　此时的集之正抽出手来推门，年久的木头摩擦发出咯吱的声音，断断续续的散在空气中。

　　“比你所见的人都要好。”

　　那张金灿灿的小床出现在眼底，集之没有停顿地迈了过去，小团子默然不语，只垂头追上了那人的脚步。

　　冬日天色暗得早，刚点了灯，王老太太便端来了热食。集之道了谢，心中想着明日里做个灶台，也不用麻烦邻居了。

　　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日子又过去了。

　　他站在院子里，不远处是环绕着雾气的山脉，许是灵气修炼的缘故，他这一年的眼神和耳力都好了很多。

　　直到镇上的灯火一一灭了，他才把目光缓缓上移，瞧着头顶的几只星星。

　　身边这小团子，总是让他想起小时候的自己。

　　彼时他无忧无虑，成天穿街走巷地玩，傍晚时分回到家时衣衫总是灰扑扑的，难免讨一顿骂。好在父母豁达，不会因为这等小事责备他，第二日又是与野狗扑腾一番，泥坑里在翻几个跟头。

　　他留在镇上的这半年，隔上几日就给父母送个传音决，说说除了什么妖怪，帮了什么人，而父母的信就慢了许多，其中话语多是鼓励和欣慰，还有不明说的担忧。

　　他自己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要留在这里。

　　只觉得自己那些斩妖除魔的信念，随着尽辞突然离开，如同巨石投入水里，巨大的声响过后，沉沉得压在了心底。

　　少年蓦然想起这个名字，腰间的剑又低低嗡鸣起来，他握住剑柄，手也震得发痛。

　　长呼了一口气，集之这才转身进了屋子。

　　小团子此时躺在自己的小床上，睡得很沉。先前王老太太又搬来一堆梳理干净的稻草，唤着集之给他铺在床底，看那团子红通通的脸，似乎暖和极了。

　　集之替他掖了掖被角，这才回到床上打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