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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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佳期(六)
林楠笙穿着日本宪兵的衣服出现在日本陆军医院的201病房,这让下床都费劲的纪小仙十分惊讶。
林楠笙没有废话,先递给她一套护士服,轻声说:“穿上跟我出去。”
纪小仙盯着他说:“谁叫你来的?”
“我们不会放弃任何一个人。”林楠笙低头检视她的伤口,“你还能走么?我背着你走。快!”
“这话不是军统的人能说出口的。”纪小仙摇头,“你不应该来。日本陆军医院的守卫你应该知道,处处都有人看守,我的腿恐怕不能走了,如果被人发现,别带累得你也有去无回。”
“你不要想着在日本人手里还能活着回去。你要还想活着,就跟我走。”林楠笙语气非常急切。
纪小仙把大被蒙过头:“我正不想活着呢。你放心吧,我心里明白。我不会透露关于军统的事情。你快走——”
“你再不起来,咱们只能死在一块了。”林楠笙干脆伸手拔掉纪小仙手上的针头,硬是将护士服套在她的身上。纪小仙见他不听劝,她反而只能闭嘴了。林楠笙拖着她进到二楼的厕所,又背着她顺着自己搭的绳子下到楼下。
此时正是巡逻队交接的时候,守备多少有一点松懈。
林楠笙背着纪小仙,颠簸时难免会碰到伤口,纪小仙只能咬死林楠笙的领子,不敢发出一声。
从围墙翻出去之前,林楠笙还回头往树丛深处看了一眼。翻过之后,林楠笙将纪小仙放进外面等候已久的黄包车中自己则从怀里掏出手榴弹扔进围墙之中。
而树丛深处的陈默群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顺手掏出打火机把不知道哪间病房飘出来的窗帘给点着了,随后把手榴弹的销子拔开,往里一扔。
然后他双手插兜,想,林楠笙还是不错的。
纪小仙坐在黄包车里,一边脱掉护士服一边问:“路上肯定会有人盘问,怎么办?”
林楠笙回答:“车上有一些黄色的粉底,你涂一些,遇到日本宪兵,我就说你是我的妹妹,生了急病要去医院。”
纪小仙就摸黑涂粉,刚涂完,就见一队日本兵冲上来,手里还拿着纪小仙的照片,林楠笙立刻变作一副狗腿子样:“太君,家里人生病了,我们得赶紧去医院。”
“里边坐的什么人?”
林楠笙还没说话,就听里面一道沙哑的男声,还带着咳嗽的腔儿:“咳咳,哥,我身上冷……”
日本兵提着灯往里一照,只见此人的脸,脖子、手,都是枯瘦蜡黄的,身上还盖着一件破衣服,顿时也就不想再看了。
毕竟通缉令上的纪小仙是个小美人。
林楠笙把纪小仙带进自己给她准备的房子,打开灯之后他也被吓一跳:“你怎么了?”
纪小仙捏着男人的嗓子:“做戏就要做全套。”说着抖开袖子,手腕上边还是洁白的,下面却被涂了一层黄色的粉,夜里点着灯也看不太清,一打眼看去真像是身患绝症的样子。
林楠笙给纪小仙打了水,纪小仙一边洗脸,他就擦了手,从包里掏出一张身份证明:“从今天起,你就叫方清如。明天我会把你的妹妹接过来照顾你。”
纪小仙点头。
“很奇怪。”林楠笙坐下来之后突然说,“今天在日本陆军医院明明一切顺利,我却觉得自己被监视了似的。”
纪小仙:“……我以为你是知道的,陈默群就在树丛那里。翻墙的时候你不是还回头看了一眼吗?”
林楠笙皱眉:“陈默群在那里?他为什么要站在那儿看着咱们翻墙?为什么不通知宪兵?”
“除了陈默群,就更没有人会帮你了。”纪小仙把绷带解开,自己给自己涂药,“看来这么多年,你还是不大了解他。”
林楠笙笑了一声:“我也曾经以为我很了解他。就像我曾经不敢相信他会去做汉奸。”他知道陈默群叛变的时候很崩溃,但现在,他已经可以很冷静的说出口了。
纪小仙把药放在床头柜上,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有的时候就是这样。你明明知道不该这样做,却不得不去做。不这样做就活不下去。我也曾经为了活着去做过错事,我心里知道,人生没有重来的机会。”
林楠笙靠过来,问她:“你……在日本宪兵队,为什么不把军统的信息说出来?”
“我虽然没有信仰,却不是分不清对错。”纪小仙抿唇一笑,“军统做事不讨人喜欢,但仍然是一种希望。尤其是你,林楠笙,你和他们不一样。我分的清好歹。害谁也不会害你。”
“日本人的残暴远非你我所能想象的。这是我们自己的国土,中国人不能袖手旁观。纪小姐,国家兴亡,匹夫有责。”
纪小仙眉头微蹙:“承蒙您看得起我,我谢谢您。但据我目前所看,还是觉得国事,是肉食者谋之。百姓自古以来就不算人,我们就更不算了,不过是在权贵掌中做物件,从一人之手换到另一人之手。并无区别。”
“你怎么知道以后妇女就还是没有人权呢?”林楠笙又靠得近了一些,“国难当头,中国人应当团结起来。而后一步一步,才能追求得到平等。”
纪小仙的笑已经有些凄惨了:“伶人、妓/女,本就是为娱人所生,只要有贫富之不平衡,便有剥削和征敛,哪里来的平等?哪里来的和平?便是真的有,也不是我能够看得见的了吧。”
“总有人会看见的。”林楠笙说,“哪怕只有一分希望,也不能说是全无意义;哪怕只有一个人在抗争,也不能说中国全无希望。”
纪小仙并非不动容,她虽然没有说什么,但目光十分温柔。
日光渐起,林楠笙把窗户打开了,楼下的弄堂里大概住着一个唱昆曲的,天刚蒙蒙亮,便开始吊嗓,唱的却是《单刀会》。那唱词顺着晨曦隐隐飘到窗内两句,纪小仙细听是:
“周仓!
这不是水,
这是那二十年流不尽的英雄血!”
伤筋动骨,纪小仙和莲子在这里住了三个多月,直住到冬天。
纪小仙擅长化妆,出门的时候,只在眉眼上略添几笔,就能瞬间变成另一个人,所以“方清如”这个名字坐得不能再实了,也从来不会惹人怀疑。
直到莲子拿过来一张报纸,纪小仙在上面的寻人启事上看到了“季兰”二字,而落款是“子群”。
纪小仙看到时间地点,便从衣柜里掏出一件旧大衣,三把两把把脸抹成了一个浓眉大眼的少妇模样,提着菜篮子就去了大桥公园。
大桥公园景色不错,陈默群坐在长椅上,听见她的脚步声,就拍了拍身边的地方,示意她坐下来。
纪小仙坐下来。
“你的身体怎么样?我估摸着你的身体该好了,又不太放心,想着来看看你。”天阴阴的,陈默群的侧脸也有些黯淡。
“早就好了。”纪小仙笑道,“唱《扈家庄》、《十字坡》也没问题。”
“你不要唱戏了。”陈默群说,“林楠笙应该给你安排了新身份。你如果缺钱了,可以去我的保险箱里取……还有一件事,我已经和中央取得了联系,我将重新为党国效力。”
“以我看来……校长和戴老板似乎不是眼睛里能揉沙子的人。”纪小仙犹豫着开口,“他们如今还肯用你,无非是因为你可以为他们提供价值,一旦你没有了价值,就是狡兔死,走狗烹。如果你愿意,我们出国、我们隐姓埋名到乡下去,不好吗?”
陈默群的嘴角扯了一下:“如今我已经不配提忠诚和报国了。当时未能殉难,现在怎么说也是无用的。但你知道,我并非是一个庸碌之人,我还想活在世上有所用。其实做特工的,应该早就把生死置之度外。我想,捐躯赴国难,你能理解我吗?”
“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纪小仙短促的“啊”了一声:“你要做什么?”
“做我应该做的事。”陈默群起身看着尚未结冰的江水,“小仙,你虽然没有入我这一行,却并不输给专业的特工。林楠笙他和别人不同,我虽然教给他一些东西,却也有许多对不住他的地方。将来如果你能帮到他,就请你多帮他一分。”
“你应该知道,纪小仙只听陈默群一人驱策。”纪小仙扭过脸。
陈默群听她这样说,也并不再劝,反而低头一笑:“我能遇到你这样的风尘知己,是我三生有幸。也是我没有福分,不能和你结为夫妻。若有来世——”
纪小仙气急败坏:“这辈子任你驱使还不够,还想要我的下辈子?”
“那就……我听凭你驱使,好不好?”陈默群抱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