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是故人来》约略

15、十四

　　元华寺是京城里最大的寺庙，有着数百年的历史。前朝曾有帝王在这里出家，及至本朝谢姓好武不崇佛事，僧众地位自是大不如前。但作为第一寺的方丈大师智空，其影响力毕竟还是不容小觑。先太后在时，曾多次入寺向智空大师请教佛理；定国公武阳恕等朝中巨擘亦有前来饮茶论道的。
　　此刻樊音正跟着这位名显京城的智空大师，慢慢往元华寺侧殿一路走去。走到洗心居门口，智空大师停下脚步，看了看窗纸透出的灯光，转过身来。
　　“七姑娘请。”
　　樊音眸光一动，略和智空大师行了个礼，什么话也没有说，便直接走上前去推那扇雕漆朱门。
　　她身边的大丫鬟熙春低唤了一声“姑娘”，走在她前面，抢先开了门。
　　一阵清幽深长的沉檀香迎面扑来。洗心居内四面烛火，通明如昼。而里面面壁等候的那人，此刻正缓缓转过身来：修长身段，俊美模样。大寒的天他也只着了一袭蟹青长袍，看起来越发显得整个人冷峭如削。
　　樊音站在门口一动不动。
　　熙春脱口喃喃了一声：“商大人……”随即领悟过来，看了身旁的姑娘樊音一眼，悄无声息地往后退去。
　　樊音浓密细长的睫毛扇了扇，掩住眸中情绪，静静往前走了两步，任熙春将雕漆朱门在她身后关闭。
　　一时间，室内只剩下她和商无蝶。
　　商无蝶乍见那人连轻暖裘衣都掩不住的消瘦模样，眸子倏地一暗。
　　“你——”他缓缓开口，嗓子微有些暗哑。“……决定了？”
　　樊音进了门，眼光只落在四周摇曳的烛火上，此刻听闻商无蝶忽然出声，她的身子似乎有些微的颤动，但是当她转过头来面对他时，她的目光却异常平稳。
　　她略扯动一下唇角，语气带着微讽：“这事难道还可以由我决定的么？”
　　商无蝶沉默了片刻。“如果你不想入宫，我可以帮你！”
　　樊音撇开眼去，淡淡地问：“怎么帮？”
　　商无蝶长身微动，跨前一步道：“现在消息还没有传开，我今晚就入宫面圣……你去见樊太妃，说你不愿意入宫！”
　　樊音站在那里一声不吭。商无蝶又道：“我会让我的侍从跟在你旁边，就是在百花宴上你救过的那个，届时他会告诉你该怎么去向安国公解释——”
　　他的声音低沉果断，让人听了会不由自主地想要去相信一切尽在他的掌握中。但是樊音无法再听下去。
　　“够了。”她打断他，“你不用说了！”
　　商无蝶蓦地住口。
　　樊音抬眉望他：“你来，就是劝我不要入宫？”
　　商无蝶看着她。她一脸的平静。他知道自己是白来了。每次当他做出彻底的决定时，他也是这般的，比任何时候都平静。
　　所以他已经不需要再开口。
　　洗心居内的空气一时凝滞，仿佛连那淡淡的沉檀香也再无力游移。唯剩烛火通明，照得彼此眼里的情绪无处躲藏。
　　良久，樊音转过脸去。“你有办法让我不入宫……然后呢？”
　　商无蝶眼神跃动了一下，没有开口。
　　樊音等了一会儿，笑，自问自答：“没有然后，对不对？”
　　他娶他的魏珊瑚，她则随便嫁一个世家子弟，风风光光，顺遂一生，然后彼此在京城里遥望，老死不相往来……这或许就是他想要的。
　　“这两天，我一直在想……如果在入宫前还能见你一面，我一定会求你。”樊音的声音幽幽的，轻飘虚无，仿佛只是说给自己听，“怎么样都好。只要你肯，我总有法子不入宫的。我甚至已经想好了每一步该怎么走，愿为此付出任何代价！”
　　她的眼神轻轻地落在他身后的烛火上。“但那是不可能的，不是么？”
　　一片长久的沉默。
　　商无蝶指尖微动。他不知道自己想要说什么，他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不该来的。樊音入宫已是定局，他不去考虑今后的对策，却来这里做什么？

　　两人远远站着，足有九尺之遥。
　　烛火摇曳，映得对面商无蝶的脸忽明忽暗。过了一会儿，她听到他在那一头缓缓开口：“你想要什么样的然后？”
　　樊音的身子一僵。
　　“从上京的那一刻起，我就告诉自己，从此商无蝶就是一个死人。”商无蝶看着她，“你期待我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他静静地看着她：“事实上，如果我足够理智，我第一个要除去的人，就是你！”
　　樊音蓦地一颤，不敢置信地抬头看他。
　　两人四目相对，她看着他眼底深幽不可测的情绪，忽然间只觉得通身发冷。她要紧紧咬住嘴唇，才能勉强控制住自己不去问他那是不是他的真心话。
　　她颤抖着，撇开头去，维持住樊家的骄傲：“我……我不会怕你！”
　　她的声音轻得几乎让他听不到，身子颤抖，仿佛外面的寒意侵入她的骨髓。商无蝶手中青筋□□，努力克制住自己将她拥入怀中的冲动。
　　他的目光越过她的头顶，落在她身后的雕漆大门上。“去告诉樊太妃，你不愿意入宫。”
　　“不。”樊音依然在颤抖，但这一个“不”字十分清晰，她抬头看他，“你知道那不可能的。”
　　她的声音哀伤而认真。“商无蝶……我是樊家的女儿。”
　　她怎么能够在看了商无蝶的名单之后还若无其事地去嫁别人，去将这一切置身事外？她已经再没有办法去过一个普通千金小姐的生活。
　　商无蝶乌眸蓦地一收缩：“那么，你是打算和我作对了？”
　　樊音转过头去，不肯再向他示弱：“是又怎么样？我——”
　　她的声音颤抖，眼泪不听话地流下来，打断了她所有的狠话。一瞬间她恨透对面那人。
　　商无蝶握紧拳头。
　　两人僵站了很久以后，那头的商无蝶终于低低开口：“你不要入宫。”
　　他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祈求。樊音蓦地一怔，泪眼朦胧中抬头望他，不敢相信这样的话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
　　商无蝶的眼神幽深难懂。“你根本不知道你面对的将会是什么。”
　　樊音相信自己看到了他眼中的示弱。她止了泪，与他对望许久，然后她再次摇了摇头。
　　“……我是樊家的女儿。”
　　她看到商无蝶眼中的火光微微一黯，偏过头去，她的眼角又开始酸涩。
　　“就像你，可以放弃对我们樊家的仇恨吗？”
　　商无蝶静静沉默了会，然后说：“就算我不恨樊家，也没有用。”
　　樊音蓦地扭头，眼中带着死而复生的希冀光芒：“为什么？”
　　商无蝶避开她的目光，答非所问：“你以为进宫是什么？刺绣扑蝶？”
　　他抬眉望着壁上狰狞佛像，淡淡道：“我进京的时候，是准备好死后被鞭尸的。”
　　她准备了什么？空有满腔的热忱。鲁莽，无知，冲动。她入了宫，哪天或许就会死在宫里。
　　他看着她眼中骤然逝去光彩，变成绝望的黯然，然后又垂眸掩盖住自己的绝望。
　　一直到他们都听见窗外的打更声，她才缓缓开口：“我慢慢学，总是能学会的。”
　　“我爹是安国公樊穆，哥哥是京尉樊骐，我的姑母是太妃，而我的身份是皇后！”
　　她一字一句地说，“我慢慢学，总是能学会的。”
　　商无蝶一瞬不息地看着她，良久，他淡淡道：“你根本还是个小孩子。”
　　“养在闺阁里，甚至连魏长风那个女儿都不如。”
　　他一句比一句远离她。“你要入宫找死，我何必拦你？”
　　樊音反而笑了，微昂起头：“是吗？”
　　商无蝶鼻子微微一哼，不再理会她。
　　樊音静静地看着他。她以为那个暮色黄昏后自己就已经死心，可是事实上她还是会作梦。一直到如今他站在她面前。眉眼冷峻，有情也若无情。
　　她笑，低低开口：“商无蝶……”
　　商无蝶的目光看过来。她问他：“魏长风的女儿就很适合入宫吗？”
　　商无蝶眼中冷火跃动，他不意料她忽然转移话题问这些问题，只是一言不发。
　　樊音无视他的恼怒：“她比我聪明？”
　　商无蝶眉颦不动声色地微蹙，樊音再接再厉。“商无蝶？”
　　她轻轻问：“商无蝶，她是个什么样的姑娘？”
　　商无蝶勉强控制住自己的脾气，简略答了一句：“她是个跋扈性子。”
　　他冰山一角，终于露出一点不耐烦的模样。樊音看着心中满溢酸楚和满足，嘴里却柔声轻道：“谁是个跋扈性子？”
　　商无蝶微怔。
　　樊音继续柔柔追问：“你说谁是个跋扈性子？”
　　“魏家女儿！”商无蝶终于甩袖，“你究竟在——”
　　他看到她笑起来，消瘦的脸上掺杂着欣慰和绝望。“魏珊瑚！”她眼中带泪，一字一句地纠正他，“她叫魏珊瑚！”
　　“我知道她叫魏珊瑚——”蓦地商无蝶住口。他看着她，只觉得胸口挨了重重一拳，什么话也说不下去了。
　　樊音眼中闪着异样的光芒，仿佛火光熄灭之前那最后一下子的毕剥声。
　　“你知道我叫什么。”她轻声问他，甚至不由自主地走上前一步，拉近他们一直保持的距离。
　　商无蝶心中一紧，半晌说不出话来。许久以后，他才低低吐出两个字：“樊音……”
　　“……我知道你叫樊音。”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被她搅和到这般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