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4、十三 ...
-
樊音瘦了许多。
当李荃再次看到她的时候,心中不由微微讶异。
在他心目中,这姑娘一直以来都带着小女儿家慧洁的气息,不管她如何行事说话,眼眸如春水一般清澈纯净,仿佛不知人间疾苦。但短短几个月后,她竟似全变了。
“七姑娘……”李荃对着她,第一次有些开不出玩笑来。他讷讷道,“你——瘦了。”
樊音对李荃和他身边的太子姬元铮各作了个礼,然后微微笑:“我穿得这么多,世子大人是怎么看出来的?”
她倒是开起玩笑来了。只是那一身的白绒狐皮披风越发衬得她小脸如削,叫人不用看也知道她瘦了多少。
李荃不由微微蹙眉。
这几个月来,逍遥侯世子与王家的婚约已成为继商魏两家联姻之后最轰动京城的一桩亲事,樊音也不可能没听说过,但是……李荃思忖着樊音的消瘦究竟是否与他相干。他微眯起眼睛注视着她。只见对面的樊音镇定自若,抬眸直视,含笑应对,所有他曾见过的女儿家娇羞、无措都已经在她身上消失得无影无踪。
李荃眸光略垂,顺着她:“七姑娘此番入宫,是见了樊太妃?”
他这一句说得自然,将两人间仅有的一点暧昧消失于无形。
樊音点点头,仿佛当日他那玩笑婚约不曾在彼此间存在过:“是。圣上圣体微恙,樊音也该前去请个安。”顿了顿,她看向那头的太子,声音略低下去,“只是身微,无福得见。”
当朝太子姬元铮方才十岁不到,听到樊音如此说,顿时脱口道:“父皇已经昏睡两天了,今早上才——”
他正要说今早上才醒来一会,又临时想到樊音不得见父皇,那世子舅舅李荃却是刚见了父皇出来的,于是又止住,讷讷改口道,“今早上才好一点……或许,很快也就醒了。”
太子和樊音却是相熟的。早些年他跟着太后在樊太妃宫里玩耍时,颇有几次碰到过樊音。他父皇还曾开玩笑道让他跟着樊音学诗赋。这话虽然没人当真,但太子聪慧,亦多和樊音亲近,因此两人倒也算是投缘和睦。
只是如今圣上病重,千万种声音入太子耳中,宫里宫外,彼此暗藏攻讦。太子年幼,难免颇觉压力重重。如今满目望去,无论李荃、樊音,还是身边的太监丫鬟们,他竟一个也不敢轻信了。
李荃一直牵着太子的小手,听到太子和樊音这般口气说话,心中顿时讶异。眉梢微微一动,他便一言不发地站着,暂且旁观。
倒是樊音拢了拢身上的白狐披肩,缓缓走到太子跟前,蹲下来,将太子的手自李荃掌中拉下,牵在自己手中,安抚道:“太子放心,我过两日和太妃一起到元华寺为圣上祈福,求上天保佑。——开了春,圣上的身子一定能好。”
她注意到她把太子的手拉下时,太子的眸中闪过一丝解脱,小脸上表情略略放松。樊音心念一动,看着太子正等他说话,那头李荃却接话道:“哦?太妃要去元华寺祈福么?”
小太子原本就不想说话,听李荃一插嘴,马上就闭口不言了。樊音仰起头来,看见李荃脸上并不掩饰自己的微讶。
这种时候,宫中的一举一动都让人瞩目,樊太妃选择在这个时候出宫,也难怪让人疑窦顿生。
“是。”樊音应答了一声,徐徐站起来,平静直视着李荃。并不解释,也不多说什么。
李荃也看着她。适才樊音安抚太子的时候,将太子的手从自己掌中拉了过去,显然是忘了这是逾距的,但从这里可以看出她和太子间的熟稔。李荃在心中反复思量着樊家最近的走向,心中隐隐有什么念头呼之欲出:“你——”
樊音抬眸,无声征询。
李荃的直觉告诉他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他看着樊音,慢慢问道,“太妃有告诉你什么吗?”
“……太妃要告诉我什么?”李荃的表情和语气不像是试探,反而见难得的真诚,樊音也不由得慎重起来,微微蹙眉。
李荃看着她,她小脸消瘦了许多,本该更惹人怜惜,但因她目光平稳,如今反而不见一丝荏弱之态。
眼前这人,恐怕再也不是那个被他开一句玩笑就脸红、低头和咬唇的樊七姑娘了。
李荃在心中微微叹了一口气。他终于想起来,先前见圣上的时候,那个病入膏肓的帝王除了演出一场当面托孤的戏码之外,也曾提到过朝中诸元老。而论及樊家时,圣上的表情有些微变化。
圣上对于樊家,一定藏着什么想法。
李荃心知自己回去一定要彻查此事,只是此时却不必那么急,可以暂时放开。他背过手去,仰看向御园天空。只见天空中乌云密布,冬日寒风吹得那些赭黑的老树枝桠张牙舞爪的,一望过去叫人心烦意乱。
李荃踱了两步,慢慢道,“天气陡寒,只怕即刻又要下雪。”
“……七姑娘,你也要保重身子。”
三日后,商无蝶立于窗前,遥望大雪纷飞中的宫殿。在暮色和雪影里,那些殿宇越发显得阴沉和厚重,而他脸上的阴影也同那些殿宇一样的灰暗。
中涓有消息来,樊家又预备送一女入宫为妃。
这几个月以来,皇帝病入膏肓。此际的樊女入宫,怕只是为了托孤。
好一会,商无蝶身后的刘瑱才斟酌着最先开口,“根据这个消息,恐怕不仅仅是立妃这么简单。”
自从李皇后病故以后,后位早已虚了多年。如今樊女入宫,除了立后之外毫无意义。如果这个消息传开,朝中政局只怕立马又是一变。
“他终于还是选择了樊家。”书房里的另一个人叹了一口气。他是当今工部尚侍郎杨明锐,年约五十,发鬓已白,却是当年容相的旧门生。因与容家一案的纠葛,十来年仕途再无长进。
角落里传来一声冷笑:“明智的选择。”说话的人是郴州守官元靖,商无蝶的总角好友,两日前刚刚抵京。
当今皇帝选择樊家托孤,从帝王角度来说确实是一个明智的选择。樊家的根基原本就胜过新相商无蝶,又兼多年来中立圆滑,选了樊家不仅可以平衡朝中势力,为太子登基时减少阻力,更有利于将来太子年长后的回权。
但他这一举,暗里打击最大的却是商无蝶。逍遥侯、定国公和九王爷余孽等最不愿意看到的就是皇帝托孤右相一家独大,如今选了樊家,大家尚可以保留鼎足之势。等皇帝驾崩后商无蝶失了最有力的支持,再行收拾他不迟。
刘瑱、杨明锐和元靖等人自是清楚这其中的关系。这几个月以来皇帝病入膏肓,他们也将种种最坏可能都算过,但如今事实摆在面前,情况之严峻,依然让人不得不慎重对待。
“这事藏不了太久,到明天消息恐怕就会传开……”刘瑱又看了一眼商无蝶。他们要做的事情实在太多了。
但商无蝶依旧背对着他们站在窗前,一言不发。他素来有着芝兰玉树般的身姿,此刻背影笼罩着沉沉暮色,看上去竟有说不出的冷硬孤绝。
刘瑱和元靖对视一眼,没有再开口。书房内又沉默了下来。
他们的对话商无蝶都听到了,他也很清楚自己接下来有很多事情要做,但此刻,他的心思却一片混乱,完全不在自身的安危得失上。
樊家的适龄女儿不止一个,真正能上得了台面、立稳后宫的,只有樊音。那个聪明而鲁莽的樊音。
商无蝶比谁都知道樊音其实并不鲁莽。可每次的相遇,他看到的都是鲁莽的樊音。傻傻的、固执的,空有着让人担忧的勇气。
商无蝶扶着窗台的手蓦地掐紧,心中一阵绞痛。
她那一句带着颤音的“你娶我好不好”似乎又重新冒出来,在他耳边声声回荡。这一次,连看着对面那森然殿宇也消除不了这声音一针一针地,字字句句扎在他脑门上。
身后的书房门开了一下,他听见容五低声迟疑道:“相爷——”
“你们先等着。”商无蝶蓦地开口,声音迟缓而坚定。他转过身来,看着刘瑱、杨明锐和元靖等人,“什么都不要动。”
他吩咐道:“等我回来再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