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露深寒》明月几时有

5、第五章 假面具

　　父亲的那双血洞洞的双眼。和那没有身躯的脑袋在那遥远的黑暗中望着他。

　　此刻，疼苦，怀念，憎恨等的情绪已慢慢从他的身上抽离，剥落。如同那可能即将逝去的生命一样。

　　在无尽的疲惫，虚无中，他第一次缓步地向他父亲走过去。

　　“爹，孩子就要来见你了。”

　　他伸出手准备触摸他爹那曾经意气风发而此刻却狰狞恐怖的面孔。却被一阵怪力推开。

　　黑暗中，他爹的脑袋消失了。

　　在黑暗中响起一把带着浓重鼻音和哭意的童声：

　　“小德子，小德子，小德子……”叫得好不凄惨。

　　他缓缓地张开双眼，照熙那一张圆圆的脸第一时间映入了他的眼帘，照熙双眼哭得又红又肿，小鼻子上还挂着一串鼻涕，一见他醒来，小照熙就马上破涕为笑，他紧紧地抱着自己，将那张脏兮兮的脸印在他的被子上，从那里传来了他闷闷的声音，“小德子，我再也不玩骑人马了。你也不要再这样不理我了。”

　　他费劲地想抽出双手安慰一下照熙，却看见了坐在他床边的尊贵的女人——颜妃，她此刻正温柔地看着她的儿子照熙。

　　他心里猛地一颤，挣扎着要下来请安，颜妃却按住他，用眼神示意他不要动，她看向小德子的眼神饱含深意，似有所指。

　　小德子看了看窗外的阳光，这该是照熙到上书房读书的时候，他想他大概知道颜妃要他怎样做了，他咽了口口水，平静了自己的声音对照熙柔声道：“小德子没有事，请七皇子不要担心了。倒是七皇子你此刻不该是在皇家书院读书的吗？如果因为小德子的缘故，怠误了皇子的学业，小德子如何过意得去。”

　　一旁颜妃也劝说照熙道：“好了好了，看到小德子没事了，可以安心去书院了吗？”

　　照熙抬起头，脸红得像苹果一样，“对不起，小德子，我现在就去书院。不去书院是不对的事情，那是像二皇兄一样的坏孩子才会做的，照熙是乖孩子，好孩子，是不会做这些事情的。”说完他就蹦蹦跳跳地出去了。

　　小德子听到照熙说道他二皇兄，不由得一阵失神，他想到了那个温暖的拥抱和那块枣泥糕，但那些东西也只是一瞬间地在他的脑海里面闪过而已。

　　听见照熙的脚步走远，小德子就马上挣扎下来向颜妃跪安。

　　颜妃这次很轻易地让他平身。她脸上难得带上笑容，看来她对小德子刚才的所作所为挺满意的。

　　她发话了：“你知道吗？皇后曾经说过一句话，奴才太聪明就会误主，所以她总是挑选那些只会惟命是从的蠢奴才，但也正是这些蠢奴才爬上了她丈夫的床，勾走了她丈夫对她的宠爱。”

　　小德子知道她说的正是二皇子的娘亲的事，赤帝曾视后宫诸妃为无物，独宠叶皇后，但是却在酒醉后与叶皇后的婢女发生关系，事后赤帝严令这个婢女不要将事情说出去，却不想到她竟怀孕了，肚子一大起来，什么事情都遮不住，叶皇后当时也有了身孕，她似着赤帝的宠爱，为此事大吵大闹，结果却惹来赤帝不快，最后失去了赤帝的专宠。此事在后宫中广为流传，向来君王无情，小德子听多少次都不太在意，而此刻他却离奇地想到了一个不该想到的人，照提也是常常听到这些话吗？这些侮辱他娘亲话该多伤害他。

　　颜妃看见小德子谦恭的样子还挺满意的，于是就接着说了下去，“我却不是这样认为的，奴才聪不聪明不要紧，最要紧的是能不能为我所用，懂得进退的聪明的奴才，比那些只懂得听主人命令的白痴要好用得多。而你，从你第一次带着照熙来到我跟前时，我就知道你是个聪明的奴才，只是那时候不知道你会不会自作聪明的人，以为因为主子依赖你就可以随心所欲地骑在主子的头上，因而一直对你不太放心。”

　　颜妃顿了顿道：“然昨夜本宫审问你的时，你明明可以作出千万个与己无尤的谎言逃过本宫的责罚，却还是选择说了实话，代表你还算知道自己的本分，还算忠心，不敢欺上瞒下。”

　　小德子听得全身冰冷，他知道自己没有猜错，颜妃该是找照熙求证了他说的话，然后得出了这个结论。

　　颜妃看见小德子的脸色知道自己算是在他面前立了威了，训练小狗的鞭子算是好好地打下去了，现在该是给条骨头狗啃啃的时候了，这就是颜妃驭下之道恩威并施。

　　于是颜妃对着他和颜悦色道：“刚才跪得很辛苦吧，过会我让小喜子拿些消肿很好的玉露膏给你敷一敷.”她满意地发现小德子看向她受宠若惊的眼神，接着又道：“你的主子照熙曾多次向本宫哀求要让你陪他一起去书院念书，本宫经过仔细考虑，觉得这样还不差，你病好后，就开始跟照熙到书院念书吧。但记得要好好照顾他，不要让他给其他皇子轻易欺侮了。”

　　皇家书院是皇子及各皇子入读的书院。因为里面就读的学生均出身尊贵，书院中有专门的太监负责整理书库，打扫，磨墨奉茶，各皇子如有需要也可以带一个自己的太监或者宫女进内侍候，书院有总的院长定期考核各皇子的功课，每个皇子各自配备一个师傅，太子则有两个，太傅以及他的副手，各皇子五六岁开始后进学，稍大些还有骑射，武术等教习。

　　小德子自从入宫后，就不曾妄想自己再念书，此次因祸得福，即使只是进入书院侍候，他也万分感谢颜妃的恩典。他忙跪在地下叩头谢恩，颜妃还算挺满意他的表现，终于施施然离开了他的房间。

　　她一走，小德子感激的眼神瞬间全部化为冰冷。他冷冷地想道，恩威并施吗？颜妃幼稚得真以为这样就能得到人的忠心，实在是太愚蠢了。她都已经将自己内心的怀疑思量摆放到了他的面前，他除了更加认清颜妃多疑的性格，加深了对她的畏惧害怕外，心里根本一点都找不到对她的感激，遑论忠心了。

　　他知道颜妃的这一招，对宫中的很多人都是非常有效的，毕竟他们这些狗奴才，一直被人当作狗般饲养着，稍微待他们好些，稍微当他们是个人，他们大多都要粉身碎骨无以为报了，其实如果不是他尴尬的身份，或者他也会对颜妃极度感恩，继而为她肝脑涂地万死不辞吧。

　　他又想起了他那个曾对前朝忠心得一塌糊涂的父亲，心中一阵激疼。

　　他将身体再次摔在床上，身体和心灵的双重疲惫让他很快再次陷入那黑沉之中。小德子知道他必须要尽快恢复健康，要不然他还不知道自己是否有理智和力量维持着这脸上温柔谦敦的假面具。

　　在正式陷入黑甜香前，他的脑海闪过了照熙为他哭泣的脸，他想，他会保护照熙的，但不是因为害怕颜妃，或者那些无聊的忠心，只是他想保护照熙而已。

　　此刻，他放佛已经忘记了照熙曾经叫过他“狗奴才”的话，满心尽是对照熙的关爱，但忘记并不代表原谅，就像一个完美精致的瓷器碎裂后，虽然能够再粘在一起，但那裂痕始终存在着，瓷器永远不可能真正再次回复完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