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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 更深漏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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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中,他感觉到有一双手正在帮他身上的伤上药,那是一双相当温柔的手,那双手轻轻地按压着自己的伤处和周围的肌肉,带了阵阵药膏的冰冷触感,还有那沁人心肺的兰花的香味,他虽然昏迷却一直紧绷的肌肉慢慢松弛下来,连那些被拳打脚踢造成的伤口也不这么疼痛,那双手最后停在他的额头上,似乎要感觉他的热度。
小德子猛地睁开双眼。以奸细的身份入宫多年,他已经非常习惯服侍他人,却不习惯被人服侍,那些手抚摸在他身体上的触感,让人浑身起满了鸡皮疙瘩,将他的深深的昏睡中激醒。这就是他作为一只暗棋的悲哀,为了随时可能被揭穿,被废弃,甚至被杀死的可能,有时连深沉的睡眠都是一种奢望。
时已夜深,在昏暗的烛光下,小德子看见他的床头坐着一个鹤发童颜的老人,他的心一瞬间安定了很多。
因为那个老人就是小德子在皇宫的直属统领公公喜公公,和小德子一样,喜公公也是那些玄武遗臣在皇宫中安插的细作,整个皇宫中少数知道他真正身份的人。小德子入宫以来,喜公公一直对他诸多照顾,虽然在外人面前,喜公公总是对他装得面冷心冷的,但是暗地里喜公公不知道帮过小德子多少回,他手把手教会了小德子宫中的生存之道以及许多东西,是小德子在这个赤帝的皇宫中唯一真正相信的人。
喜公公轻轻地将清醒的小德子搂在怀中,无比温柔地抚摸着他的头,对他说了句:“福儿,抱歉,刚才我无法帮你。”
小德子一愣,有些反应不过来,入宫以来,喜公公不知道为什么对他特别照顾。但他与喜公公却从来没有这么亲密过。而且,他从来都不知道喜公公原来是知道他的真名,小德子不容易信任人的心浮泛起一丝警戒,但是这丝警戒很快就被更多的软弱和凄楚给淹没。
天知道,他已经有多久没听人叫自己福儿了,他都快忘记自己叫殷福了,甚至他还曾以为那个叫做殷福的男孩只是缘于他的一场梦幻,而他则一直都是那个低微卑贱的小太监,一时间,他眼里酸酸的。他紧紧地搂住喜公公,就像一个爱娇的小男孩搂住自己的祖父一样,身体接触时温暖的感觉,将真实和慰籍也深深地带入了他的心底。
喜公公抚摸着小德子那头乌黑的头发,叹了一口气对他说:
“小可风死了。”语气听似十分平静,但小德子却感觉到他平静语气的背后拼命压抑的悲伤。
小德子心内一震,他们这批被安插进入皇宫的奸细,十多个孩子其实都是捏造了身份,以卖身的方式进来的,这十多个孩子都是忠良之后,对前朝绝对忠心。
他和林可风是一起入宫的,林可风是个非常可爱的孩子,粉雕玉琢似的,举手投足均有一分风流雅致,即使是那黑色的太监服都不能掩盖他的天生风华。
小德子和林可风初来到宫廷时都被分派做内廷打扫,两人曾相处过大概三四天左右的时间,后来林可风让叶皇后看上,成为他那边的太监了,而小德子在喜公公的安排下让他救下照熙,从而成为照熙身边的小太监,两人就没有联系了。
小德子看起来总是一副温柔和顺,而实际上,他天性十分冷漠,而他的遭际也加深了他冷漠的性格,他不是一个容易与人交心的人,他与林可风从来不是朋友,但两人出身相近,处境又相似,此时难免兔死狐悲,他豆大的眼泪就这样落了下来。
“怎么哭了呢,这么脆弱,怎在这深宫里面生存的。”喜公公用手指擦去他的眼泪。
“他是怎么死的。”小德子问喜公公,只是直觉告诉他,林可风的死不那么简单。
虽然他不能真切知道和他一起混入来的人的真正命运,但他知道,那些他年纪相仿的小太监,大多都不如他好运,很多人一入来就被派送到最苦最累的地方,洗粪桶,洗衣服,打扫马厩,做苦力,除非有主子也不会心血来潮想到提拔他们,要不然他们能难改变他们的处境,一做往往就是一辈子,做到累死脏死也没有人同情可怜,为了生存他们甚至要刻意讨好那些有主子的平级太监,讨好侍卫来换取稍好点的生活。很多的小太监在这样艰难的处境下都是熬不了多久就夭折了。他不知道这当中有多少个和他一样是被送进宫的奸细,对他们的死,喜公公是从来都不会表现出如今日的悲伤的。
一向对人冷漠的喜公公今日才会如此伤怀,很大可能是因为林可风的死与他那个藏在暗处的主人相关,同为棋子的身份让喜公公感到悲楚,因为林可风的今日,很可能就是他与喜公公的明天。
喜公公犹豫了一下,对小德子说:“不为什么。你不要去查,不要去管,知吗?”
小德子知道这是喜公公担心他惹祸,于是只能轻轻“嗯”了一声,算是答应了。
他精神已恢复了不少,身上衣服已经换过了,嘴里还残留着一些药味,该是喜公公在他昏迷中已经喂他吃过药,他不由得心头又是一阵感激。
喜公公的眉头松了又舒,似乎是有些事情不知道说不说好。在昏暗的灯光下,他脸上的那些皱纹更深了,最后他叹了一口气,对小德子说,“你还记得你入宫时候的假名吗?”
小德子犹豫了一下,说道:“叫做李阿狗。”
小德子入宫的名字时的伪名叫李阿狗,然而他入宫没有多久就被调配到照熙身边侍候,颜妃嫌弃李阿狗这个名字不雅,颜妃将他赐名李德言。因为李阿狗这个名字用得不久,宫中知道他原本叫做李阿狗的人屈指可数,而他到照熙身侧后,就没有再见过林可风了,连林如风都不知道那个在照熙身边侍候的小太监小德子就是和他一起进宫的李阿狗。因此连他都快忘记这个名字了,不知道喜公公为何在此时问起。
喜公公看着昏暗的烛火悠悠地说,“真巧,和可风一起被太子打死的还有一个十多岁的壮实小孩,他的名字跟你一样也叫做李阿狗。于是我就告诉上头的那个人那个李阿狗是你。”
小德子愣住了,那个人是指他在宫中协调所有细作的人,他不知道他是谁,因为喜公公一直小心翼翼地不让他知道,但是从他往日零星的只言片语已经喜公公对那个人的敬畏,他还是能得出一点的信息,那个人是一个比喜公公阶位高很多的人,而且无论是哪一边的身份,捏死喜公公和小德子这样的太监都是非常容易的事情。
小德子很茫然,他不明白喜公公为什么要这样帮他,为他做到这个地步。他知道喜公公对那个暗地里的主子的畏惧实质不比他低。
那个暗地里的主子多年来不曾给过小德子下个任何的命令,但小德子却始终畏惧着他,多年来,他一直害怕着那个主子不知道什么时候会下达的命令,因为他知道那可能就是他的催命符。如果真的能摆脱那个人,他当然高兴。
但是他内心此刻仍不能十分相信喜公公,他一直沉默,因为不知道,这是否是喜公公对他忠诚度的试练。
喜公公看出了他眼中的怀疑,他抚摸着他的头说:“福儿,你知道吗?我认识你的爹殷将军。”他看见小德子眼中的惊讶,于是接着说:“殷将军或者并不记得我,记得那时候不过是个外事房洗粪桶的小太监,因为不小心将洗粪桶的水溅到一个路过的侍卫身上,我被那个侍卫扯住了头发暴打,却被你路过的父亲救了下来,他说即使我真有错,那个侍卫也不该对我动私手,何况我根本没有做错什么事情。他那时候是被玄帝召唤议事,进宫留宿的,我因为害怕那个侍卫事后对我的报复,于是生气地指着他大骂,要他多管闲事,说他害死我了,这次他离开后那侍卫还不将我往死里整,他并没有计较我的无礼。第二天,我就听到那个侍卫因犯错被抽调出御林军的消息。然而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你父亲了。”
小德子感觉到自己的灵魂都似乎发颤了,父亲死时,他不过是个不解世情的小孩子,他对自己父亲的印象向来是模模糊糊的,最深刻的印象莫过于他父亲的头颅高高地悬在城门上的景象,然而每每想起,心里都如被针刺般疼,他咀嚼着喜公公所说的一句句,但却感觉到不满足,他还其实还想知道更多、更多更多他父亲的事情,然又无从问起。
喜公公叹了口气继续道:“我一直欠你父亲一句道谢。你父亲是个好人,他的对前朝尽忠,是先帝对不住他,前朝对不住他。他的后人不应该为什么光复的大业死在这个深宫里。”喜公公凄凉地对他说。
小德子眼泪再次无声地掉下来,那是一种无言的感激,他们都说他爹是玄武皇朝的忠臣,却没有说过前朝对不住他的爹这样的说话,放佛他父亲被苍帝的不信任间接害死是一件根本不值得一提的事,臣子为皇尽忠是本分,而皇喜欢怎样处置他的臣子都可以。
他爹玄武皇朝的护国大将军殷承武,就是那个固守着被困的京师等待援军,抵死不肯投降的将军。
那时候他爹相信,京城还能守一段的时间,只要能等到援军,那么反败为胜只是迟早的事情,因为赤帝的军队毕竟是远道而来的,兵疲马惫,而围城之战久攻不下,粮草也消耗得差不多了,早已是强弩之末了。但不想,赤帝却在围城三月后,射箭到城里告诉皇宫中的那位懦弱无能的苍帝只要他开城投降,就可以饶他不杀,不伤其他皇族子弟。贪生怕死的苍帝相信了他的话,不听他父亲的阻止,打开了城门放赤帝的军队进城,而其时,实际上他父亲所等候的援军不过距离京城两天的路程。
赤帝进城后,连续屠城三日,血流成河,当作是京城军队百姓坚持抵抗他的惩罚,他的父亲也在这时被赤帝抓获斩杀马下,悬头颅于城门之上足足一个多月。
玄武朝已覆亡,援军的头领廖穆援无可援,只得在京城附近安营扎寨,赤帝让苍帝写下命令,逼迫廖穆投降。
自始玄武亡,朱雀立,这就是朱雀皇朝的开始。
赤帝本性凶残多疑,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苍帝投诚一个月后在他的新府邸里中毒发身亡,玄武皇朝的其他皇族子弟也陆续遭到暗杀、屠杀死得七七八八。剩下的几只漏网之鱼开始纠结旧臣妄图光复玄武。
小德子对他们的光复美梦从来是不屑的,他心中他爹的死固然是赤帝下的手,但用的却是苍帝送上的刀。然而那些人都认为他是他爹的儿子他也该像他父亲一样对玄武皇朝忠心耿耿,但实质上他不是,他心里对这些玄武的旧臣所做的美梦不屑至极,对自己不能不沦为他们棋子的事实,由心底里感到悲哀。
他此刻才真正相信喜公公对他的好,是真正的好,于是他不由得为他担心起来。
屋内的孤灯微微闪动,烛火轻轻爆出一个灯花,明灭间,小德子用非常沙哑的声音对喜公公说:“多谢你为我所做的一切,但要是被人发觉了,公公你该怎么办。”
喜公公摸着他的头,叹了口气,“大不了一死,我也没有多少年可活了。福儿,你不知道,他们给了我十个孩子,但是到了今日,只剩下二个而已。”他说完一阵沉默。
小德子听后又再陷入了迷茫中,他茫然地道:“喜公公,你当年为什么会答应成为细作呢?”他心想既然连死都不怕了,那时候那些人是怎么威胁他的呢,而喜公公又不像那些对前朝无比留恋的人、
喜公公看着他眼睛变得迷茫,“为了一个我曾经很敬重很喜欢的人。虽然现在的我也不确定是否也向原来那样喜欢和尊敬他了。”他的老脸上难得出现一丝类似羞涩的表情。
喜公公又再摸了摸小德子的头伏,低低地对他说:“忘记了你爹的仇吧,就当那个殷福已经死去了吧,那边那个主子的事情,也不要再多想,就好好做好你的小德子,好好跟着照熙。”
他顿了顿,说:“在深宫之中,一个太监要得到权势和力量,唯一能依靠的只有自己的主子,照熙离成年出宫还有八年的时间,你有足够的时间可以经营你的势力。这个孩子很信任你,而且颜妃不是个愿意让自己的孩子屈居人下的女人,或者你能跟着照熙的时间会更多。”他说得很隐秘,但小德子还是明白他的意思,照熙有可能成为太子,甚至成为下一任的赤帝,因为他的母亲颜妃是一个不简单的女人。
颜妃实质上一直都希望自己的儿子照熙能成为太子,也一直在找机会,将太子照尘拉下来,只是却一直都寻不到机会而已,太子照尘无论在哪个方面都表现得完美出色,深得赤帝信任。然而小德子也相信,颜妃绝对不是省油的灯,机会她迟早会找到的。
说罢又从怀中掏出几盒玉露膏,又吩咐了几句,临离开的时候,他背对着小德子,说了一句:“好好活下去吧。”说完就推门走了。
小德子看着喜公公离开后,就吹灭了蜡烛,他在黑暗中蜷缩着身体,思虑着喜公公的那句“好好地活下去。”
他真能好好地活下去吗?在经历了这么多后。
他想起,他喜公公一直对这些讳莫如深的那边的主子,他真的能够这么简单就摆脱他吗。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就是一只扯线的木偶,黑暗中似有无数的线在牵制着他,他在笑,在哭,在说话,在做动作,他以为那是他的意志,但实际上不是,这一切,不过都是那躲在黑暗中的手的操控而已,而他真正的自我却被重重的绳索约束在那木偶的身上,不能动,不能说,感受知觉思想一点点地被剥离,消失,最终在木偶中死去。
此刻,他想起了单纯的照熙。照熙的单纯和依赖是他那无望的人生中的一丝亮光,照熙虽然幼稚任性,却会为了他哭泣,他想起了照熙在他床前哭得红肿的双眼,心里对照熙的气早已经消失了,剩下的只是丝丝惘然。
他怔怔地想,如果有一天,那个主子的命令,会伤害到照熙,他该怎么办;如果有一天照熙知道自己一直在利用他,他又该怎么办。
这时候,他放佛看见长大了的照熙出现在他面前,用无比厌恶的眼神看着他,如同在看着堆狗屎,照熙冷冷地对他说:“我看错你了。”
他心内一阵激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