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临》影九六

41、第 41 章

　　日子一天天平静的过，顾北按部就班带刑侦支队破案，抽时间关心他哥的治疗进程。顾临的情况不太稳定，长期受副作用影响，有些抗拒用药，但多数时候会咬牙坚持；进食一直很规律，只是吃的越来越少，体重到底没上来。
　　他心里绷着根弦没松过。
　　顾北能感觉出他哥采取了一些部署，心照不宣的默契配合。
　　——“协助警方抓捕宙斯贩毒团伙是卧底分内的事。至于江雪，”顾临面颊凝着一层寒霜，“我的人出问题，我来处理。”

　　顾北虽不放心，但也清楚他哥手里握着砝码，并不处于完全被动，与其关注顾临的身体，不如尽力帮他破除心结更有效，包括照顾好生活起居，准时回家盯他吃下那一大把的药片。

　　这天他刚把车停好，微信铃声突然响起，显示人：周莫文。
　　想起他哥酒会莫名其妙被黑手机，顾北神色冷淡，按录音键接通，谁知电话里居然传出一段粗.重的喘.息，紧接着霹里哐啷什么东西打翻。
　　“顾警官……救我……”周莫文喑哑虚弱的声音断断续续，“好难受……”

　　顾北怪诞的看了一眼屏幕，出于职业素养冷静问道：“周先生，您怎么了？”
　　“我在家、家里没人……发烧……有点喘不过气……救救我……”

　　他这才想起来周莫文好像患有器官衰竭遗传病，在家可能面临生命危险，迅速发动车，“别慌，告诉我您的地址，我派民警……”
　　嘟——嘟——
　　“喂？周先生？听得到吗？”
　　顾北啧了一声，拿起手机重新拨号，“郑涛，登公安内网帮我查一下周莫文的家庭住址。对，就是你知道的那个周莫文，快点！”
　　他放下手机，油门加速，汇入晚高峰车流。

　　“发你了，副队，他犯什么事了，需不需要联系指挥中心申请支援？”郑涛一脸懵。
　　“不是犯事，是犯病，叫个120到这里。”

　　顾北三两下破开门锁，看到周莫文奄奄一息躺着一动不动，旁边散落一地药片，和一只碎玻璃杯，水已经渗入地毯，看样子是想从沙发下来吃药，结果没站稳。他凑近拍了拍，“周先生？”
　　周莫文面色铁青，毫无反应。
　　顾北：“……”
　　他看了看窗外已经黑下来的天色，平常这会儿该看他哥吃饭了，今天回家绝对晚了，可抢救病人争分夺秒，来不及告诉他哥。

　　直到帮医护人员把人送进手术室，折腾到八点，顾北才空出手给顾临回电话，拿起手机，又犹豫想了想——这人偏偏是周莫文，提到难免会联想到他父亲，顾北不想让这个名字破坏他哥的心情，更不想牵扯顾临更多思考精力。
　　只是病人而已，即便有什么幺蛾子也拦在他这，于是道：“哥，我临时有个案子。”
　　“注意安全。”
　　“哥，”眼看他要挂，顾北忙道，“你吃饭没有？啊，吃药就饱了……那要不吃点水果，厨房有我昨天刚买的桃子，洗的时候别忘用温水……”

　　顾临瞥了一眼电话，轻笑一声，“顾北，你绝对不是在忙案子。”
　　顾北急刹车般哽住话音。
　　“不想说就不说，没关系。”哪家小孩没秘密，顾临仰在靠椅里看了眼体温计，“我没事，别担心。”

　　挂断电话，顾北怔看了一会儿屏保，揉揉眼睛，敲自己脑袋，“你特么sb吗！”

　　.

　　周莫文醒来，看着坐旁边椅子上的顾北翘着二郎腿看手机，俨然习惯陪床的架势，微弱出声：“谢谢顾警官……要不是你，我恐怕没命了……”
　　“周先生醒了，联系一下家人吧。”顾北随手端起床头的水杯递给他道。
　　周莫文一愣，似乎对这个动作无比感动，眼睛蔓上一层薄薄的泪，宛如一朵摇摇欲坠的栀子花，“我没有可以联系的人了……”
　　“我母亲就因这病去世，周隋民除了我还有很多孩子……半年前我移植肝花了很多钱……这次出问题的是肺，他不会再管我了……”栀子花瓣被春风吹皱，盈盈掉泪，看上去我见犹怜。
　　曾经风光无限的周氏传媒太子，落得这种孤苦凄惨、无人问津的下场，令人唏嘘又感慨。

　　“先联系看，实在不行今晚我先调派出所实习警过来陪你。”顾北看了眼腕表。
　　周莫文转动秋波流转的眼眸，插针管的手臂触了触他的衣角，“顾警官，我还是呼吸难受……别人我都不认识，你能不能在这陪陪我……”
　　“那不行，”顾北半笑不笑，“我手里有案子。您不舒服，我帮您叫医生？”

　　周莫文的目光触电般缩了一下，“这病房空落落的，我不想一个人……”
　　“民警来之前我都在。”顾北再次看了眼腕表，笑道，“别紧张，咱们聊聊天。都说父子情深，令尊怎么会不管你呢，周先生多想了吧。”
　　“我这病终身无法医治，注定活不长。父亲培养我花费大量心血，我却让他失望了……顶层商人都是利益思维，从我身上无法获取任何成本回报，自然不会再投入。”周莫文失意道。
　　“刚才听你说，令尊很多孩子，你还有兄弟姐妹可以依靠。”
　　周莫文显然觉得他的话异想天开，摇头苦笑，“都是私生子，总不好去麻烦人家。”
　　“这怎么能叫麻烦？”
　　“原配的大女儿早在国外定居，小女儿……”周莫文叹道，“抱着不切实际的明星梦，没一点头脑，开了家工作室月月亏损，三十岁还需要父亲接济，不找我要钱就不错了。”
　　——这么看，董琦很可能确实不知情。
　　周隋民愿意接济她的原因，大概就是给自己豢养一只替罪羔羊。

　　“照这么说，令尊只有你一个儿子，你对他而言应该还是很重要的，周先生不必妄自菲薄。”
　　顾北的每句话都经过斟酌，周莫文听完这句却忽然笑起来，边笑边咳，喘息渐渐带出眼泪，“他很快……咳……就不止我一个了……”

　　——找到了！？
　　顾北默不作声的压下震惊，三个月前酒会上还正在找，这么短时间就生出这样的变故！
　　周隋民这一年疯狂贩卖人口，是因为周莫文在这一年查出遗传病。他大肆敛财，是为了找儿子。如果目的实现，会不会再次隐藏的毫无踪迹，给顾临的抓捕计划增加困难！

　　“很快？”
　　“他有个流落在外的私生子。”
　　“周董要认儿子，这么轰动的事，怎么没见娱乐新闻报道？”
　　周莫文带呼吸面罩躺着，漂亮眼睛中似乎含有一些和顾临不谋而合的东西，让顾北有种说不上来的熟悉，“顾警官好像很关心这个？”
　　“这和周先生你的利益直接挂钩，不是吗？”
　　周莫文黑洞洞的眼瞳满是不可置信，还有一丝微妙的受宠若惊，“……你在关心我？”
　　顾北露出一个肯定的微笑。

　　“父亲还不知道，是我查到的。”周莫文瘦弱的躺在病床，姣美的眼睛明亮，蒲扇似的睫毛低垂，“我想找个合适的时机告诉他，至少换些报偿……”

　　——周隋民手眼通天、攫地三尺都没找到，被他儿子找到了！？
　　顾北乌黑的瞳孔不动声色移向病床，很随意的问：“周先生是如何得知？”

　　“父亲曾是计算机系的大学教授，周氏传媒上万网红入驻的平台，需要数以千计的信息工程师维护，团队中很多是他以前的学生，不乏高级人才，我私下和他们关系不错……”
　　这话说的隐晦，但顾北瞬间听懂了。
　　——所谓的高级人才，就是给周氏太子打工赚外快的黑客。阿波罗不敢引起警方注意，只能暗中调查，不知情的儿子却可以不计后果的地毯式搜索。
　　他哥手机被黑，想必与此脱不了干系。

　　顾北微不可见的冷笑，结束手机录音，“实习警到了，会陪您到明天找到护工后离开。”

　　见他要走，周莫文流露出不舍，支着身子想离近些，顾北知道病痛缠身的人，这姿势很累，顺手找了个枕头垫在他背后。
　　“顾警官真的很会照顾人……”周莫文感怀的笑道，“做你的亲人，一定很幸福。”

　　顾北不可置否，只礼节性的笑笑离开。
　　真正刻骨爱一个人，不会在意他在别人眼中是否幸福，只会掏心掏肺、全心全意、使劲浑身解数想对他好，却还是觉得做的不够。
　　走出病房，时间又折腾到深夜，鉴于上次吵醒顾临，他干脆直接开车去了办公室，打算凑合一宿。

　　.

　　顾临被阳光晃醒，他弟还没回来，在微信说太晚了睡在办公室。
　　他慢悠悠穿好衣服，中规中矩煮了小半袋水饺，吃完拍照发给他的小监工。本来过两天才复查，但昨晚烧的实在太痛，他决定今天就去——连顾临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有天他会主动去医院。
　　楼下院里的草皮，在一片枯黄中冒出嫩绿小芽，欣欣向荣。

　　然而结账那刻，他又后悔了。
　　顾临欲哭无泪的站在自动缴费机前，身体的疼感受不到了，全被赤.裸裸的心痛取代——长效生白针、营养针，加上零零散散各种药，小一万没了。
　　第四次化疗效果比较理想，但手术还没法做，需要继续第五次化疗，犹如晴天霹雳。

　　细雨接连绵密。
　　顾临穿着休闲服，背很薄，打着伞能透出蝴蝶骨，下了几层台阶，猛然停在医院门口。
　　尖锐的紧僵顺脊而爬。

　　人流熙熙攘攘，来去匆匆。
　　秦观侧倚在一根石柱上，摘下墨镜微笑走来，很自然的接过他手里的伞。
　　顾临面色苍白，唇角冰冷，就这么被他搂着肩，走进一辆黑色吉普车里。

　　海滨城市的天气变化快，车内只剩刮雨器的声音，阿迪夹烟握着方向盘，精巧的避开摄像头，一路向市郊荒滩开去。
　　秦观瞥向坐姿淡定从容的顾临，视线定格在他提的一塑料袋药品上，下颚微抬，“怎么不告诉我。”
　　顾临表面平静闭目养神，但微皱的眉头出卖了他状态不怎么好的事实，尼古丁刺激的味道吸刻入肺，钝痛瞬间被放大数倍，“你总会知道的。”
　　“情况如何。”
　　“死不了，但得接着治。”顾临简明扼要。

　　冗长一阵沉默后，秦观漠然颔首，依旧绅士闻雅的牵着骨节突出的手下车，风度不减的说：“也就是说，你没有绝对把握康复。但我需要的，是个万无一失的得力助手。”

　　顾临指尖不可抑制的微微一颤，察觉到这点，他迅速收紧攥握成拳，将一瞬的破绽化作尘埃。

　　“我应该感谢你，当年救了那个小女孩，把她带在身边悉心培养，才让我完美复刻出能够代替波塞东的存在。”秦观贴耳轻道，“她的表现出乎意料的精彩，着实令我满意。”
　　“所以呢？”顾临冷笑，冰黑眼瞳如同平静深海下翻涌破碎与绝望，“你想卸了我的海运权。”

　　“没人抵得过你在我心中的位置。”秦观语气温和，却能听出隐藏的不容拒绝，“但你确实需要休息。”

　　五米开外，阿迪抄起一块石头，连打了三个水漂，畅快吹一声口哨，劲悍的肌肉映在波光粼粼的海面，没人看得出杀手正警惕注意周边，另一只手始终扣着枪柄。
　　不论波塞东取得多高的地位，海运公司很难摆脱崛起时曾与毒枭绑定在一起的事实，宙斯永远是掌握生杀命运的神，这点他坚信不疑。

　　“好。”顾临噙笑带些决绝意味，“但有一点，江雪不是我的替代品。”

　　阿迪侧过头难掩惊讶，秦观笑意略微收敛，紧接着只听顾临沙哑却不显气弱、蕴含与十四年前初见时别无二致的锋芒：“没有任何人能够取代我。”

　　说完，顾临竭力挺直清瘦的脊背，仿佛包裹炙热火种的冰山，从容不减的离开。

　　.

　　寂寥海风掠过，阿迪颇有些牙疼的扭头，看到他老板脸上不加掩饰欣赏，“其实你要维持运输网稳定，不一定非要用这种方式。”
　　“他活着退幕，对我们来说就是暴露的潜在炸.弹。顾临拥有最坚韧的心性，摧毁这样的人，需要由内而外瓦解。海里的鲨鱼，在满是对手的困境中，只会越挫越勇；可若是拔了它的牙、断了它的鳍，还能活下去吗？你要学会用最省力的方式，不费一兵一卒解决掉没有价值的累赘。”
　　阿迪耸肩道：“老板，你还真恶趣味，这样折磨死他很有意思？”
　　“有意思，他就是这么个值得探究的人。越是波澜不惊，越让人想撕开皮囊伪装，看看他崩溃绝望的样子。”秦观饶有兴致道。

　　.

　　顾临疲惫的回到家，给自己放了一浴缸水，在蒸腾的热气中缓缓泡进去，顿时全身毛孔都酣畅。
　　他仰着头，摆弄手里的薄刀片，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从水中哗啦抬起手，将刀刃比划在腕前。
　　金属刺痛自指尖遍及全身，但在有准备的情况下，以顾临的忍痛能力，基本可以做到面不露色，其实强行忽视也没什么，只有顾北会担心。

　　复查上午——
　　“你精神看起来不太好，像块支离破碎的玻璃，拼不起来了。”秦观抚摸苍色的脸颊，掠过瘦削的鼻梁下颚，拇指停在单薄的嘴唇摩擦，徐徐享受余味，再下移至左边心脏位置按住，低沉的嗓音在耳边喑哑响起，语气肯定，“你已经精疲力尽。”

　　顾临微微偏头，以一种微弱的拒绝姿态，不卑不亢的错开他的拇指。

　　“教你一种解脱方法吧，”秦观不在意，绕至顾临背后紧贴耳廓，每句话呼出微热湿润的气体，托起顾临的右手，抬至半空，以一种近乎缠绵的姿态，掌心覆盖顾临的手腕，“只需要一刀。”
　　“血液循环变慢，心脏逐渐衰竭，温热的水抵消失血导致的极度寒冷，就像回到母亲羊水的怀抱，从此再也没有痛苦。”他的声音充满了某种诡异蛊惑的引诱力，如同恶魔在伸手召唤。

　　顾临的睫毛微微颤动，脆弱如同秋后蝉翼。

　　“如果你这么做，我不会制止你——即使这意味着我将失去你，你这块璞玉再也不能为我所有，尽管我会非常心痛。但我不在乎，顾临，”秦观微烫的唇撩动耳畔，“只要你开心。”

　　顾临终于微动了动，伶仃纤细的脖颈有着出乎寻常的支撑力，抽出手浅淡笑起来，若有所思道:“我考虑考虑。”

　　浴室水流声细细的响。
　　顾临睫毛被水浸湿侧，黑簇簇垂着，黑瞳看不出任何情绪。
　　指尖持刀抵腕的力道一寸寸加深。
　　直至出现一条不甚明显的红痕。
　　漆黑的睫毛微颤，顾临缓缓抬头，目光在半透明的雾气中逐渐凝固。
　　随后他单手向前再向上回勾收刀，起落动作行云流水，哐啷，甩在杂物筐里，披上衣服出了浴室。

　　.

　　顾北下班正准备回家，突然接到一通主治医生的电话，“你哥为什么拒绝化疗？”
　　偌大办公室，刑侦队员们见副队霍然站起，“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