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故人重逢，金泽货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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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院内挨鞭已过去整整三日。
尹婆心狠，打得阿穸三日下不得床。幸而有阿杏端汤喂药，仔细伺候，阿穸背后伤情才得以好转。一日，阿杏又来房里换药，望着趴窝在榻的阿穸，阿杏气不打一出来。
“姐，你究竟是犯了甚么事？问你你也不说，为何这尹婆婆如此狠心，竟将你打成这般模样？”
阿穸背上肤白，红一条白一杠的，尤为醒目。
阿杏手拿药膏，涂抹得仔细，“姐，你看你，旧疤未祛，又添新伤。”
数十道鞭痕交杂之下，还有条熟悉醒目的扭曲长痕。它并未随着年岁有所消退，反倒是越拉越长，斜跨在背。
阿杏见着伤口，便又回想起多年前的九江河岸。一时不忍，竟红眼掉泪，阿杏悄摸擦掉泪珠子，道：“姐，再过几日便是轩里休日，你这样怎么回去见阿爹阿娘？”
“咳，没事......此事你不说我不说，叔婶他们又怎能知道？”阿穸笑着将头枕在阿杏腿上。感受着背后火辣逐渐被药物的冰凉抵消，阿穸舒服得闭上了眼睛。
阿穸越是这副模样，阿杏就越是来气，索性放下药膏，与她置了气道：“姐！你还笑？我真是不知你怎还开心得起来，你瞧瞧你这一背的伤——你总是这样，我行我素！为所欲为！”
阿穸抬眼半眯条缝，似笑非笑道：“想不到咱们阿杏跟了包大娘，这肚子里是越来越有墨水儿了～只是阿杏......你这些词儿，用得对么？”阿穸疑惑打趣，可阿杏却不吃这一套，只见阿杏道：“姐你少贫嘴！这些词儿我用得对着呢！有时候真想把你的嘴巴撬开，把你不愿说的话全一股脑倒出来！我倒想看看，你心里到底都憋着些甚么！想那日，你踹我出去做伙房丫头时也是这样！从来不与我作商量——”
说起伙房，阿穸便全然睁开了假寐的眼睛，道：“对了阿杏，膳房那边做的可还习惯？”
阿杏被突然打了岔，竟顺着阿穸话头去了。
“当然习惯了！我可不是娇生惯养的人，再说，膳房里的人都挺好的，包大娘虽然看着凶，但实际上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大好人，我们大家伙都挺喜欢包大娘的——欸！姐，你别我打岔！我在同你说正事呢！”
“呵呵，你说你说——”
阿穸好脾气地笑看着自家妹妹，突然想起了甚么，负又神情闪烁道：“只是阿杏，你能否先帮我把衣裳穿上？时辰也不早了，要是旁人干完活儿回屋看见我......我这般模样......我不大自在——”
阿杏见阿穸害羞挠头的样子，反倒是乐了起来。
“姐，瞧你那么大个人了，还害羞！想我们头次到轩里的澡堂子洗澡，大家都是女孩子，你却还遮遮掩掩的，闹了好一阵笑话，哈哈！”阿杏虽是嘴上奚落，却还是帮阿穸穿好衣服，掖严被褥。
“姐，我改日再来看你，一定要在休日前好好养伤哦！”
“好，你放心。”
阿穸趴在大通铺上，看着阿杏拾掇完东西阖门离去，这才收起了故作轻松的笑意。像泄气一般，将脑袋一头埋进卧榻中，深吸长叹了口气。想自打那日撞破二小姐垂泪，还无意毁坏了其母画像，阿穸心里便又羞又愧，唯有挨尹婆鞭罚之时，心里才稍微松快。可这几天，日日闲躺在卧榻上，阿穸又不禁思绪万千起来，总是神游到那梅栖庭中，屏风门后......
“阿穸啊阿穸！你到底怎么回事？为何总去想二小姐落泪的样子？还嫌自己不够难堪么？”
“难不成......是心中愧疚之深？”
“嗯......大抵如此罢......”
阿穸自言自语，摸出颈间遮掩的一方小印，反反复复摩梭了半晌，一颗扑通乱跳的心方才慢慢静了下来。阿穸思量道：“罢了，待日后有机会再好好向二小姐道歉罢！”
转眼便到休日，姐妹二人领了月钱，便欢天喜地往北城跑。
正值深秋，江陵城里里外外银杏橙黄，遍地秋枫。从靖泽轩门到长桥大街，鳞次栉比，车水马龙，人影错杂，好不热闹。难民新村就落在江陵北城，十余间木屋，错落有致。村中劳力已先后加入到劳作之中，女人们烧柴担水，炊饭捶洗，男人们房前瓦下，除草开田。
新村上下，处处充斥着烟火气息。阿杏拉着阿穸一路寻着，跑进自家小院。
“阿爹！阿娘！我们回来了！”
李婶正在院中清扫黄叶，见得闺女，立马丢了扫帚，欢喜迎去。
“闺女们回来啦！”
阿穸笑着应声道：“婶！轩里发了月钱，我俩方才在城里给你们买了好些吃的。”
“好好好，回来就好！以后别瞎买东西！”
李婶虽嘴上这么说，却也乐呵地接过大包小包的物什。
“婶，叔呢？怎得不见他人？”阿穸走进院门，转头四顾道。
“你叔今天出门去嘞！这两天村里加盖新屋，他那性子闲不住，一早便帮忙去了！”李婶说罢复又指着屋内，神秘兮兮道：“不过你俩回来的也正是时候，猜猜，是谁回来了？”
姐妹二人相视一眼，狐疑地朝木屋走去。
“游大夫！”
二人推门，只瞧那郎中游桧正斜坐在圆木矮桌前，侧摆着左腿，依旧是那副沧桑颓相。
“游大夫？你怎得进城了？”
李婶此时也进到屋来道：“这事儿说来话长！半月前，难民村里好多人水土不服，突发痢疾是病的病，死的死......江陵城里的大夫没几个愿意来咱们村诊治！要说，这事儿也真是巧了，那日你阿爹他们出城搬运木材，恰在山里碰见采药的游大夫——”
“山里？游大夫，你那日告别之后不是去下一座城了么？”
阿穸一面问道着，一面将扶李婶到矮桌边的草墩子上坐下歇息。
游桧拍着自个儿的废腿，笑着解释道：“我这腿脚你们也知道，仅凭一人走不了多远，没半日的功夫便掉了队伍。再者说，我一个人去哪儿都一样，索性就寻了个村镇歇脚，若非那日上山采药遇见李叔，现在还不知又辗转去了何处......”
“游大夫，你还要走？”阿杏一屁股坐到游桧身边，着急追问道。
“不走啦！这次彻底不走啦！”李婶乐呵道：“游大夫他宅心仁厚，那日听闻村子里有病患，立马收拾药箱随你阿爹赶了回来，现在村里生病的人都被游大夫治好啦！也多亏了这个事儿，官爷特许游大夫留在咱们村，给村民问诊治病！游大夫现在就住在咱们家不远那栋屋子里！”李婶说罢够头指着窗外村口那个方向。
“太好了！游大夫，咱们以后可以一块留在江陵了！”阿杏开心地拍手称快。
游桧笑着，又另起话头道：“听李婶说，你俩进了靖泽轩？”
“嗯！游大夫，你不知道靖泽轩里可大了，这次新收的奴婢小厮少说都有数十人——”
游桧眨眨眼睛，不由惊讶道：“想我还在鱼兖行医时，便听闻靖泽轩富甲一方，门下弟子无数。阿杏，那你们平日都做在些甚么活？累不累？”阿杏道：“我现在在伙房帮厨，学着切菜做饭，厨房里的人都还挺照顾我的，只是姐她在后院里伺候，起早贪黑，难免要比我辛苦......”
阿穸望望阿杏，对游桧一笑而过道：“都是些端茶倒水的简单活，也不累的。”
游桧点点头，继而又道：“阿穸，你身后的伤口可还时常发痛？我见你自打进门便一直挺不直腰背，可是老毛病又犯了？不如让我再看看？莫要留下甚么旧疾——”
阿穸闻言，立马规避身子，言辞闪烁道：“不、不必了罢！游大夫......”
“丫头，你同大夫还害羞个甚么？”
李婶见阿穸推辞，以为是脸皮子又薄了，不禁出言教训。
阿杏见此，忙出来替阿穸遮掩，道：“娘！你还当姐是个半大的孩子呢？如今我俩已经是十三四岁的姑娘了！要换作别家，早嫁人当娘了......”
阿杏说罢，却先自个害臊起来。
游桧先开口道：“是我疏忽了......你俩如今已不再是小孩子。也罢，想再过几日我村里的医馆便要开张了，阿穸，你若真有甚么不适，记得随时来找我。”
“是，游大夫放心......”阿穸难为情地搔了搔后颈。
休假这几日，姐妹二人除了在新家帮衬，便是到江陵城中闲逛，每日吃吃喝喝，生活得好不自在。一日闲游归来，家中四下无人，姐妹二人便自然寻去了游桧住所。
这进门一看，可不得了，只瞧李叔病倒在榻，起不来身。细问才知，李叔自打来了江陵城，便村里村外到处忙活，如今是操劳过重，积病成疾，需得好生卧床静养，不宜过度劳碌。游桧还说，这劳病若是要根治，需得城中的昂贵药材，每日煎服，不得有漏。可纵使姐妹二人腾空身上所有的值钱物什，也只勉强换来了两月汤药。
转眼要到回轩的日子，姐妹二人一番合计，暗自做下决定。此次回去，定要在轩中好好做事，早日攒够李叔药钱。
**靖泽轩，梅栖庭**
王氏忌日之后，余斐有事无事总会到余衾照的梅栖庭来。姑侄二人常对诗作画，下棋抚琴，一呆便是一下午。一日，二人又在桥上小亭持子对弈，只当输赢难定时，院子外头便传来通报。
“小姐、堂主，金泽堂的刘副堂主有事求见。”
余斐手握白子，眼不离棋道：“该是来找我的，让他进来罢。”
只见刘唐脚步匆匆，走上桥道：“属下拜见二小姐，拜见堂主。”
余斐落子抬头，望刘唐道：“交给你的活儿，都办妥帖了？”
“回堂主，堂中事务皆在按您的吩咐办。只是今日，轩主突然从金泽堂里调走了大批人马，属下此前并未听闻有行商安排，一时准备不急，金泽堂里如今人手不足，西北雍乌那边的货单还有大半尚未清算完，实在不知如何是好。”
待刘唐道明原委，余斐心中已然有数，余崇调走金泽堂的轩人，大抵是为了部署鱼兖商道一事。余斐不动声色道：“借调人手一事轩主与我提及过，此事忘同你说，是我的疏漏。对于所需人手，可有何要求？”
刘唐道：“只需识字能写，可整理货单便是。”
金泽堂的货单向来都是按时按量，清点结算，自立轩以来从不曾有漏。
余斐思忖了片刻，手指轻点着桌案道：“货款货单涉及轩中机要，不好请外面的账房先生。可曾向安泽堂借调人手？”刘唐又道：“方才去过了，定安堂里暂无空闲。”
“嗯？偌大个靖泽轩，竟无多余可用之人？”
正当余斐愁眉不展之际，棋桌对面的余衾照开口道：“姑姑，衾照记得月前进轩的青兖难民里恰好有几人识字，不知能否一用？”
“靖泽下人？”余斐眼睛一转，一番思量道：“既是靖泽轩的人，倒也未尝不可。”
闻言，余衾照颔首抬眸，与刘副堂主道：“那便有劳副堂主去趟刘总管那，识字能写之人我已在新录名册后做了标记，副堂主一看便知。”
“是！多谢二小姐。堂主，属下立马去办。”刘唐说罢，领命离去。
秋意渐浓，梅栖庭的梅树梢头已沾满黄叶。秋风微过，泛黄的叶子便如金色雨蝶般，一只一只从枝头飘落。余斐望着坠入湖面的金蝶，蓦地说道：“衾照，姑姑前日与你说的事考虑得如何？可要进金泽堂来熟悉事务，也好日后接班。”
余斐话中带了几分试探。余衾照听得真切，只瞧她眼帘轻抬，看着余斐道：“小姑，我对行商一事不感兴趣。”余斐明白话中意思，但嘴上却自顾自道：“金泽堂乃靖泽轩的立派之本，这行商是我们余家祖辈相传的营生。姑姑还记得你幼时抓阄，一抓便抓着个金算盘，四岁方能认字，便跟着我在书房里读生意经，怎得如今长大了却对这商贾之道看不上眼了？”
余衾照拈起一颗黑子，云淡风轻道：“小姑，那都是幼时之事了，我如今的心思小姑明是知道的。”
余斐慢悠悠道：“我知道，还不是因着你那位好师傅。衾照，要小姑说你当初拜师一事实在过于草率，靖泽轩里能人异士如此之多，为何偏偏选中了他？”
余衾照不置可否，只听啪嗒一声清脆，白玉棋盘上落下一枚黑子。
“该小姑执棋了。”
余斐抿了口茶水，继续道：“你那个师傅神龙见首不见尾，每每与你也只是书信往来，当真能教你多少本事？”
余衾照抬眼，见余斐执着于此，无心下棋，也只得搁下手中棋子，道：“小姑，拜师一事绝非衾照一时意气。师傅身为霆鹰堂堂主，公务繁忙也是自然。莫说是师傅，小姑你忙起来时不也脚不沾地，鲜少回轩么？”
“嘿！你这丫头，何时牙尖嘴利起来了？”见余衾照振振有词，余斐再没了下棋心思，倏地将白子丢进棋碗，道：“我实在不知霆鹰堂好在何处，竟叫你如此死心塌地。衾照，你可知霆鹰堂里每一个被安排任务的轩人，都要改名换姓，背井离乡，行的做的都是见不得光之事。”余斐言罢，望着余衾照静如琥珀的双眸，希望看出一丝犹疑，可余衾照脸上分明写着自觉自愿。
余斐心里不禁五味杂陈，思量一番，语重心长道：“衾照，自你母亲走后，你整个人就跟换了个心性似的。不喜热闹，不爱交际，可如今你宁当影中暗卫，做一个行走在月下的影子，也不愿做这青商之首，小姑实在是不明白，这究竟是为何？”
余斐好说歹说全说了个遍，可余衾照脸上仍是一副不为所动。余斐索性破罐子破摔，道：“也罢。衾照，你一会便随我去趟金泽堂，我若是从你眼里看不到半点的喜欢，从今往后此事便作罢，如何？”
闻言，余衾照方才抬头看向余斐，片刻思量后，点头应承了下来。
“好，我随小姑去便是。”
“当真？”
“当真。”
余斐喜道：“好，如此极好！”
与此同时，靖泽轩婢女院里，下人们正在屋子里抓紧了时间轮班吃饭，总管刘伯忽而出现，捏着手里的一沓名册，扣响门栓，清点人名道：“苦菊，白玉，富贵，阿穸......你们几人速随我到金泽堂去。”此话一出，下人们七嘴八舌，窃窃私语起来。
“金泽堂？那不是靖泽分堂重地么？”
“是呀！可咱们都是婢女下人，为何能进分堂？”
“吵甚么吵？你们中如若也有识字能写的，大可站出来。若是没有那本事，便安安分分地吃自己的饭，吃完了收拾干净，踏踏实实地去干自己的活儿！”
刘伯说罢，屋内一片哑然。
打量着人堆里站起身来的几人，刘伯道：“你们几个，都随我这边来。”
阿穸低头抓紧刨干净碗底的饭菜，抽身抬腿，紧随众人去了。
待刘伯一干人等走后，人群又恢复了嘀咕。桌子那一头，采蝶死盯着阿穸离去的方向，手中木筷狠戳着碗底，心中是愤恨加深。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故人重逢，金泽货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