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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除夕雪夜,梅庭学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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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便是除夕,朝阳初升,家门橙红。江陵城里,踢键儿的,斗蝈蝈儿的,敲鼓的,撞钟的,男女老少喜迎新岁,家家户户好不热闹。靖泽轩里,列案焚香,祭拜宗祠,黄昏之后,合家团坐,喜气迎庭,酒浆罗列,烛火辉煌。
大堂的团圆宴还未结束,余衾照便先离了席。
回到梅栖庭,奉玉紧随余衾照身后关切道:“小姐可是哪里不舒服?宴席还未结束便出来了......”
“无碍,只是方才人多嘈杂,吵得我有些烦闷。”余衾照走上庭中木桥,望着湖面上散落的梅花瓣,道:“今年这梅花落得倒是要比往年快些。”
奉玉道:“小姐院里的梅花历来是江陵城里开得最好的。”想梅栖庭里的每一棵红梅,都是大夫人还在世时一株一株,亲自挑选的。
余衾照莞尔一笑,拂去脸边晚风带起的耳边青丝,又问道:“师傅那边可有消息?”
“暂时还没有姜老堂主的消息。小姐,老堂主他武艺高强,定能安然无恙。”
“那高副堂主那边呢?”
“北城新村一切如常,倒是皇城那边坐不住了,除夕夜前又增派了不少眼睛来盯着咱们。”
“我知道了。”余衾照闻声轻阖了眼眸,疲惫得揉揉额头。
奉玉见状,道:“小姐这几日都在操心此事,今夜是除夕,小姐也该好好歇歇了......”
余衾照点了点头,道:“栾夕的禁足可是快结束了?”
奉玉道:“除夕过后便三月期满了。”
“嗯......你一会去膳房准备吃食,给栾夕送过去。”
奉玉闻此,欢喜笑道:“是,小姐。奉玉替栾夕谢过小姐。”
“知道你二人感情好,今夜无甚事便早些回去陪她罢。我也有些乏了......”
今夜,主子们在前堂团圆,家仆虽不得请假回家,却也能在后院小聚。
时逢佳节,包大娘特意准备了自酿的醉仙酒邀阿穸品尝。阿穸不好推辞,只得硬着头皮,几杯黄汤下肚,果然不胜酒力。阿穸请辞求饶,先行回了侍女房。
返程路上,酒劲儿却也跟着上来了。阿穸拍了拍迷糊的脑袋,心道是:也不知方才喝的是甚么酒,入口甘甜后劲儿却大。只觉脚下虚空,头昏脑胀。鬼使神差,竟蹒跚着步子朝梅栖庭去了。
走进梅林,阿穸杵着树枝醒了醒神。
奈何,终究还是抵挡不过这汹涌的醉意。脑子一沉,软绵绵坐到了身后一棵梅花树下,迷迷糊糊,一股沁人的梅花暗香蹿进身子。天际时不时洒下几朵娇红,眼前那遥远的星辰好似越来越近,仅有的意识也变得荡然无存。
夜下星辰,梅花相依,此间正好眠。
沙沙——
“谁人在那!”
屋内,余衾照被一阵响动惊醒,起身扫视四下——屋内空荡,并无其他。
撑起身子坐在榻上,余衾照轻轻揉了揉酸胀的脑袋。为了揪出奸细,自己好几宿都不睡踏实。既是醒了,索性起身倒杯清茶,醒一醒混沌的意识。
余衾照持着琉璃茶盏,站到轩窗边,放眼望去——夜色已深,除了天边那一抹孤月,便只剩下满院梅花和未眠的自己,哪还有甚么人?余衾照笑着摇了摇头。任凭这梅花雨下满整个庭院,余衾照伸出素手去触摸着这片清凉,随着那迎面而来的阵阵幽香,渐渐舒展了眉。
飒飒!
忽的,院中一角传出响动。
余衾照眸光一变,弃了茶盏,披上外衫便走出屋子。
梅花雨势似是小了许多,那偶尔飘落几滴也不算得甚。
余衾照寻着那响动踏过了木桥,悄然走近一棵梅花树——此树乃是院里开得最盛的一棵,树身高大,花繁叶茂,枝间的粉嫩里还残留着早前雨珠洗涤的痕迹。
无需抬眼,便可见树下之人正酣睡如泥。
余衾照踩着雪地沙沙,走近阿穸跟前,却丝毫不碍此人好眠。低眸打量,这才发觉阿穸在侍女房里养的是越发白净了,一点不似初见时的黑瘦模样,如今反倒称得上有点姿色。鼻梁挺秀,唇方口正,黑直的双眉半舒半蹙,白嫩的双颊上还带着两朵红晕,一股若有若无的酒香味儿从身子里飘出来。
“好啊......竟敢借醉闯到我这梅栖庭里来偷睡。”
一副冰眸玩味地从阿穸身上扫过。
余衾照心道:“我还真当她是懂了规矩,原来,还是改不了爱犯事儿的性子。”
就算是院中侍女,醉酒夜闯,按例也是该重罚的。正当余衾照思量如何罚她时,一阵夜风袭来,摇落了枝头鲜红,夹杂着些许白,星星点点飘荡下来。
梅花雨霎时铺满了地面,落到阿穸肩头,轻点在她眉间。须臾,只见阿穸费劲地蹙了蹙双眉,慢慢睁开眼帘,露出的一双眼眸——瞳浅如秋,清澈明洁。
阿穸大梦初醒,便瞧见了这番景象——梅花雨中,白雪地旁,一面容姣好的女子正一动不动地望着自己。清风掀起女子的裙角,那即腰的长发漫天飞舞,几缕发丝飘动眸前,女子扶下那挠人的几缕,依旧眸光不动地望着自己。
只见那女子桃色的双唇一张一合。
“可看够了?”
“二、二小姐?”
阿穸脑袋仍作一团浆糊,以为自己在梦中见到了余二小姐。
见阿穸仍躺在地上不知礼数,余衾照眼神骤然犀利。
一记寒光杀得阿穸回过神来——原不是在做梦。
“阿穸见过二小姐!”阿穸一面捋着断线的思绪,一面忙慌将身子撑起。
余衾照望着阿穸一头白雪,半身红梅,出言问道:“为何醉酒?”
“方才包大娘邀我去她那品酒,不料途中喝大了......我本想回屋休息却不慎误入亭中......偏巧......偏巧醉意袭来,便、便在这梅花树下小憩了会儿。”
阿穸手扶树干,满是羞赧,“阿穸不知惊扰了小姐,如今立马便走!”
阿穸摇摇晃晃地迈了两步,可身子就跟不听使唤似的在原地打转。酒壮怂人胆,阿穸搔了搔脖颈,竟冲着余衾照开始傻笑道:“包大娘的醉仙酒,后劲儿太大,脑子尚有些发懵......不过,二小姐你这院里的梅花香气袭人,着实是好看得紧——”
余衾照眸光一晃,在阿穸身上默默探寻。
想此人已在梅栖庭里呆了一月有余,平日只知道低头干活,与自己向来话不多说,若是偶尔问到些旁的事情,便也只会吞吞吐吐,支支吾吾。如今借着酒劲儿倒话多了起来,余衾照心思还有点儿意思,便顺着阿穸话口又问道:“包大娘的醉仙酒,寻常人自诩三杯就倒,你今日喝了几杯?”
“啊?三杯就倒?包大娘她灌了我......五杯有余,不!六杯,唔......该是六杯!记不大清了......”
阿穸晃晃脑袋,抬起眼睛,悄悄打量。
余二小姐今日外披了件翠纹白底斗篷,内着一袭素色月白锦裳,头上无任何装饰,仅用一条绦带将耳鬓的几缕束在脑后,其余青丝披背,尽数散落。云容月貌,只觉女子深居广寒不食得人间烟火,愈发清冷却也愈发——勾人?
阿穸晃晃混沌不清的脑袋,忙将这莫名而来的想法甩出九霄云外。
余衾照没留意到她的神情变化,只是将目光留在此人脖颈间露出的某件物什上。
“你颈间挂着的,是何物?”
“嗯?”阿穸眨巴眨巴眼,低下脑袋看去,颈肩悬挂的小印已经全然露了出来,“这个啊——这是我落河那年所带的贴身之物。虽然我也不知道它是何来历,但是......它或许是我家里人留给我的物什......说来,我的名字也是因它而取的,小姐你看——”
阿穸说着,突然抬步向前朝余衾照迎了过去。
余衾照猝不及防竟被她撞了个满怀。
“你!放肆——”
余衾照低头,见此人竟将手牢牢环护在自己腰间,扬起脑袋刚欲发怒,下一秒却被眼前的这枚小印吸引了目光。
印身纹路细腻入微,状若符文,在月下随光起伏,若有似无,仿佛从前在哪见过,可任凭回想却也记不起来。只见小印底下还有一个精致小巧的刻字,此时无光看不清笔画,却也不难猜想。
余衾照正低头思索,脸上忽而感受到阿穸喷出的阵阵鼻息,还夹杂着一股子甜甜的酒香。余衾照立马回过神,抬臂推开了阿穸,扭头规避,面上仍有愠怒道:“越来越没规没矩!我念今夜除夕,便不责罚你。夜深天凉,快些回侍女房罢。”
说罢,余衾照兀自转身离去。
阿穸在原地发愣了半晌,也稀里糊涂地回房歇息了。
夜深,又一场雨雪,彻底摧落了梅栖庭里满园梅花。粉艳娇红,如碎星般散落一地,江陵上空亦是繁星满布,天边银河好似一座架起的鹊桥,正挂在东南角若隐若现......
翌日,旭日当窗,爆竹在耳。
阿穸酒醒起身时栾夕奉玉早已不在侍女房中。待梳洗干净,阿穸一路小跑来到梅栖庭,只见庭院里一地残花散落,心思如此狼狈,定会惹得二小姐不悦。阿穸思罢立马便提来了扫帚簸箕,干劲儿十足地开始打扫庭院。昨夜种种,显然已忘之脑后。
阿穸手勤脚快,三下五除二便将庭院收拾了个干净,眼瞧着这朵朵红梅生得娇艳可爱,不禁心生怜惜,捧起一把梅花瓣儿,不知跑哪儿去了。
今天是栾夕解除禁足的第一日,一大早便同奉玉来了厢房伺候。待二小姐梳洗更衣过后,栾夕出门去传唤早膳,方出厢房门,便看得梅栖庭里一院清白干净,只剩下枝头少许艳红,满园落梅皆不知所踪。
用脚趾头想也知道是谁干的好事。栾夕气势汹汹,开始满屋子寻人。
“阿穸!阿穸!”
正当时,阿穸回得梅栖庭,听闻叫唤,忙朝栾夕招呼道:“我在这呢!栾夕姐姐,找我何事?”栾夕责问道:“阿穸!这院里的梅花呢?”
“梅花?落......落了呀!”
“那、那么落梅呢?”
只见阿穸抬起手中食案,道:“这呢......”
栾夕气急败坏打开食盘,只见一堆冒着热气的点心,形状似若梅花,垒得有宝塔高。
“呀!你个笨蛋,好好一番落梅景竟叫你给做成了一盘点心!”
“栾夕姐姐,是有何不妥吗?我见这落梅可惜,便想好好利用一番......”
“落梅可惜,你便做了糕点?你、你、你——是那饿鬼投胎转世不成?”
“我......”阿穸搔搔头,不知所以。
正当二人在院里吵闹,奉玉从厢房里走了出来。
“你们俩一大早便吵吵闹闹,就不怕扰了小姐清净?小姐叫你们进去,还不快来。”
方一进门,栾夕便扬声状告道:“小姐,你都不知道阿穸又做了甚么蠢事情!”
余衾照刚梳洗净,还来不及盘发,此刻正青丝铺肩,手持琉璃杯,转头问道:“何事如此慌张?”只见栾夕气鼓了腮帮,道:“阿穸她把满园落梅都给扫了个干净,不但如此,她还把那落梅尽数都做成了点心!”
“咳咳......”闻言,余衾照一口早茶呛在了喉间。
余衾照大步走出房门,抬头只看:满园孤枝,落白皑皑,不见霜禽粉蝶纷飞,不闻落梅残香漠漠。
余衾照扶额叹气,心口暗叹道:“我是请来了个甚么神仙?”
梅栖庭里的落梅每年最是好看,连余大小姐都每每慕名而来,众人总能立雪迎风,欣赏好一番。如今倒好,只剩枝头那三三两两,孤单寂寥。
见眼前木已成舟,余衾照叹息良久,回身顾盼。
只瞧阿穸手里捧着的点心,有小山高。
余衾照无可奈何,叹了口气,遂冲阿穸招了招手,轻声细语道:“罢了,拿来尝尝。”
“是......”
阿穸知道自己又做错了事儿,大气不敢出,立马恭恭敬敬地把点心端了过去。
余衾照拿起一块糕点,轻轻放进嘴里。软糯的糕皮在齿间化开,梅花馅儿顺势溜入口中,甜中带香,滑而不腻。如此手艺,不禁让余衾照眼前一亮。
“谁教你做的?”
“回小姐话,是家妹阿杏。阿杏她曾在轩里膳房帮厨,从包大娘那学过些本事......”
余衾照回味着口里的味道,良久才道:“手艺不错。既然这么喜欢做点心,以后房里的点心便都由你来做罢。”
阿穸见小姐无意责罚,顿时觉得自己因祸得福,点着脑袋,连声应下。
栾夕见自家小姐不责骂,还一块儿接一块儿的品尝起糕点来,不禁心生不满,正当欲开口再辩时,忽而被奉玉拉住了胳膊,奉玉道:“栾夕,小姐的早茶凉了,同我去沏壶新的来。”
“可我话还没——”
“走罢!”
栾夕半推半就随奉玉出了厢房。
屋里,余衾照吃够了点心,擦擦嘴巴,慢步走到书房条案旁,从字画中随意抽出一副山水图,对阿穸道:“听说,你喜欢赏画?”
阿穸眨眨眼睛,奇怪道:“小姐如何知道的?我对书画确实有些好奇......”阿穸说罢,厚着脸皮凑上前来,直勾勾地望着二小姐手里的墨宝,道:“小姐,这些画,都是你一人画的么?”
余衾照看着她瞪直了眼的样儿,浅而一笑,道:“喜欢?”
阿穸不假思索道:“嗯!不胜喜欢!”
闻言,余衾照腹里忽然升起了别的心思。
余衾照望着阿穸,试探问道:“既是喜欢......可要,我来教你?”
阿穸受宠若惊,抬头问道:“小姐今日要教我作画?”
余衾照美目流转,一对眸子在阿穸身上上下打量。片刻后,余衾照心生一计,柳眉轻挑道:“不止今日,你往后——日日都来我房中学画,直到画出那满园梅景为止。”
闻言,阿穸目瞪口呆道:“每日学画?小姐,我只是个轩中下人,这......不合乎规矩罢?”
余衾照暗自白了她一眼,心道是:“如今你倒是想起规矩了?”余衾照指了指手边的梅花糕点,眉头蹙起,佯装动怒,道: “怎得?毁了我满园落梅景,还想赖账不成?”
明白了二小姐意中所指,阿穸搔头摸耳道:“不敢不敢......”
“既是不敢,便照我说的做。毁了梅花景便还我一副梅花图,可算得公平?”
“公平......公平。”
阿穸挠挠后颈,不敢说一个不字。
于是自日起,阿穸每日都去二小姐房中,除了伺候梳洗,准备膳食,便是跟着余二小姐学画。偶尔二小姐嘴馋了,还得忙着去膳房做点心。如此反复,反复如此......
“阿穸,我听说你在青兖道上坠九江失忆,此事当真?”
“当真!阿穸不敢撒谎......”
“阿穸,你背后那道刀剑伤是坠河前落下的么?”
“是,李叔李婶说战乱时边境多有官兵屠城的事儿,许是在逃命时挨的......”
“我听闻你家中叔婶原是边境农户,过几月便要开春,新村里的人都准备好了么?”
“多谢小姐记挂,都准备得差不多了,多亏得城主和轩主播发银粮。”
余衾照每日不动声色地套着阿穸的话,阿穸也不知觉地如实相告。直至某日突发变故,才让余衾照彻底打消了对阿穸的试探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