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71、心魔 ...
-
“不要!”
妃若扬百忙之中看到古江晴这边的情形,看到那巨大的血色漩涡,血色铺展开来,天空亦被遮挡,仿佛重新进入了黑夜,很快他就看不清古江晴的身影了,妃若扬顿时心神俱慌、目眦欲裂,他大喝了一声,体内爆出强劲的气力,一下震翻了周围数十人,光刃旋转一周,锋刃在这些人身上皆留下了痕迹,那些伤口像是被安了炮仗一样炸裂开来,血水“噗噗”的喷了出来,妃若扬不再管他们,拼了命的朝古江晴跑过去。
古江晴弃了风影和帝刃,调动体内所有的力量,融于镇渊术,向那漩涡中心推了过去,周身有小飓风狂吹肆虐,比刀尖还要锋利,比沼泽还要让人窒息,她眼前一片黑暗,鼻子也闻不到任何气味了,只觉得血液从伤口里飞速的流出,全部逃离她的身体,向着那漩涡卷了进去,血光乍现之处,有哭喊狂叫的声音,有的像在耳边,有的又好像离的很远,或许是被渊流吞噬过的那些人临死前的惨叫,凄厉至极,几乎要把她的耳朵震聋,一直震到了心腹之中。
痛苦从心腹蔓延到全身,每一寸皮肤都有如经历了凌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窒息感有所缓解,她也失去了意识。
……
以生血解封的血祭渊流被重新封印,它席卷了半个林子,经过的地方都成了平地,一切平息之后,地上只剩各种东西的残渣,草木、飞鸟、山傀和人。
妃若扬伸出手掌,却调不出力量了,方才眼看古江晴要被卷进血祭渊流里,他想也不想就冲了进去,身为帝刃之灵,对渊流有天生的威慑力,肉身也并没有损坏,但是帝刃之力却受到了影响,他还从未受过这样的伤,短时间内恐怕不会恢复如初了。
不过,都是值得的。
“古江晴!古江晴!”
“阿影!阿影!”
古江晴的呼吸很微弱,无论他怎么呼唤,都不见她醒来。
他抱起她,从满地残渣里走出来,放眼望去却找不到一个干净的角落,古江晴的内息极不稳定,他必须尽快帮她探一探,便也讲究不了那么多了。
他把古江晴放在地上,清理了附近的残渣,让她倚着相对平滑一些的土丘,便去探她的脉门,这时古江晴眼皮动了动,并未睁眼,指尖捏了一个招式,打向了他的脖颈。
都这种时候了,还不忘警惕,力道竟然还不小。
“是我。”他说。
听到他的声音,她大概是放心了,手指从他脖子上滑了下来,妃若扬急忙握住了她的手,探了探,感觉到她的脉搏正常了,呼吸也平缓了一些,不由松了一口气。
可这口气还没有松到底,便见古江晴皱起了眉头,眉心涌上一股煞气,跟有一回他怀疑她入魔时一模一样,甚至比那次更为严重。
不同的是,那次她意识清醒可以自己调节,这回却不行了,那煞气越来越重,很快便聚成一团乌色。
“古江晴!古江晴!阿影!”
她的意识似乎陷于某种困境,任凭他怎么呼唤,都不见他醒来。
妃若扬心急如焚,调动自己的内力,试图帮她调理内息、驱除煞气,可他自己也受了伤,效果微乎其微,最后试了各种法子,却不见她有半分好转。
焦急之下,他想到了幼时他那太子大哥逼他到镜虚湖跟镜虚子学艺……没错,他在天下第一高手那待过一段时间,镜虚子传他的有一套镜虚奥义,那时他自恃帝刃之灵的身份,觉得自己比任何人都要强都要厉害,不屑于学人的武功,镜虚子就哄他说镜虚奥义不是武功,而是澄明心境、顿悟生死从而济世正道的良药……说不定,会有用?
妃若扬拼命的回忆了一下,这么多年没用过也不知道灵不灵……不过别无他法了,只能先试一试。
他扶着古江晴,让她往上坐了一些,大致摆了个端正的姿态,自己也盘膝坐好,将古江晴的双手放在自己的掌心,闭上眼睛,回想镜虚子说过的话,便默念镜虚奥义的口诀。
……古江晴的确是为心魔所困,否则就算重伤也不会控制不住自己的力量。
她的记性太好了,总是能记得久远之前发生的一件使她痛苦的事,无论大事还是小事,那些情绪积攒在内心深处,她以为自己调节的很好,任何时候都可以管住自己的每一样感情,可那些负面的感情一旦在心底里扎了根,便难以拔除,在她受外力影响而精神松懈的时候,那些痛苦便一齐涌出来,加倍的折磨着她,终成心魔。
一桩桩,一幕幕,犹如在昨日。
……
“阿晴,阿寒,逃出去……”
幼年时,亲眼看着父亲被人杀害,母亲跟着别的男人离开,她熟悉的每一个亲人都死在了血泊中,从小生活的家被大火烧为灰烬,烈焰滔天,映红了不尽的天空,也催生了不尽的梦魇,可她懵懂无知,根本不懂眼前的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
逃亡的路上又看着无数人为她和弟弟死去,那些英勇的侍卫一个一个死相凄惨,临死之前说不出一句话,却似乎又用生命诠释了忠诚之谊,告诉他们他们的存活有多么不容易。
好不容易到了寻幽谷,得了九天云涯的庇护,却得知胞弟的灵脉被烈火烧断,需要用她的灵脉来换,彼时她毫不犹豫的答应了,因为铸器古氏的继承者不能是一个废人,而她是无关紧要的……换灵脉时那钻心的痛苦记到如今,几乎让她去了一条性命,没了灵脉,走路都困难,胞弟在九天云涯拜师学艺,她便在寻幽谷里艰难的学习怎么做好一个废物。
经年谋划,他们立志报仇雪恨、重振家门,再回洺川,那些人表面上恭维赞美,背地里却说她是个花瓶废物,后来干脆都不隐藏了,当面羞辱于她,声声嘲讽和侮辱施加于身,她却不能反驳,只能一味的隐忍低调。
藏巧欧氏来求联盟,欧氏会是胞弟最好的助力,因此她再一次毫不犹豫的做了决定,嫁给欧上贤,为古欧联盟而尽心尽力,她想做个贤妻良母,却被欧家人看不起,欧夫人更是常常刁难于她,嫌她身在武门却只能写诗绣花,嫌她体弱多病,因此多次给欧上贤纳妾,她却只能忍气吞声。
她似乎只会忍气吞声,就连欧上贤跟弟媳苟且,她顾虑着古欧的联盟,也不敢同他争吵,积虑在心,病容惨淡。
帝刃之灵背叛出逃,与此同时古氏再经危难,再一次失势,欧上贤同任翛宫勾连,出卖了江寒,把她送给了叶颂,她本来有逃走的机会,为了救江寒却又落入了叶嗔嗔的陷阱,叶嗔嗔则带人毁了重建的古氏宗府,当着他们的面毁了剑与幽兰,抓走了江寒,把她丢给了因她母亲自杀而彻底疯了的叶施盟。
那又是一段极其恶心的经历……叶施盟把她当成母亲的替身,让她在玉霖仙泽受尽了折磨,等他终于因失心疯而自杀之后,叶嗔嗔又把她绑上了避轻台,在天下人面前公开羞辱于她。
而那些所谓的英豪则觊觎着她的古氏血、垂涎着她的身体,他们在试剑论道的避轻台上争论不休,只为获得她的独占权。
也不是没有遇见过好人、走过好运,可每一次好运之后总是会有更残忍的磨难,她在避轻台上为人所救,好不容易逃离了困境,没过多久却听说恩人也遭难死了,她还没有来得及为他哭泣一场,自己就再一次落入抢夺之中,很多人都以为她的血就是成就神兵利器的关键,都以为她的身体真的可以帮助人增长功力,便都想把她掌控在身边,可惜乱世之中,今朝得势之人明天可能就成了一具尸体,她从一个人身边被抢到另一个人的身边,重复着一个又一个的噩梦。
但她从来没有放弃过逃跑,没有放弃过追寻自由,有一回好不容易从一个宗主身边逃走,改头换面想安稳的过日子,却被地痞所骗,被卖入了青楼,她不愿卖笑接客,就每日被鞭打,她自毁了容貌,就被打断了腿丢到了大街上,没有亲人,没有生存的能力,只能趴俯在肮脏的角落里乞讨。
本以为丢掉了所有尊严,变得人不人鬼不鬼,所面临的已是人间地狱了,没想到却还有更惨的境况,中州大乱,各宗国交战,致使民不聊生,连当乞丐都没有了去处,可就算这种时候了,竟还有人记得古氏血,竟一直有人在找她,找到了她,问她如何才能得到绝世神兵,问她怎么才能成为强者,可她只是一个连饭都吃不上的残废,她什么都不知道。
中州大陆乱到最后,人心已成魔,每个人都像疯了一样,男人、女人、老人、小孩,他们得不到变强的方法,便想直接饮她的血、吃她的肉,他们都成了活生生的血祭渊流,而无论在什么样的困境中都没有想过放弃性命的她也终于绝望到了极点,选择了自杀。
……
痛苦吗?太痛苦了。
身体上的、情感上的、精神上的,她所有的一切仿佛每时每刻都在崩溃,痛哭解决不了什么,没有人会怜惜她,甚至都发泄不出心里的恐惧愤懑与仇恨。
那样的噩梦时过多年仍然纠缠着她,在无数个黑夜催她生出心魔,提醒着她报复一切,杀了所有人……灭世?为什么不去灭世呢?如果自己的能力做不到,去添柴加火也好啊,就像曾经很多人对古氏做的那样!
噩梦惊醒之后她也时常质疑自己:为什么要承袭仁义之剑?要什么仁义?这个世界毁灭了才好!
可清醒之后她又是光风霁月的古氏后人、是仁义大气的古氏宗主了,她掌着一个大宗门,做着天下人都称赞的事、成为许多人都艳羡赞美的人,仿佛心里没有一丝阴霾、仿佛她是为了救世而生的,她告诉人们她放下了仇恨,可以跟所有仇人和平共处。
但是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放下呢?
不知不觉中,心里某些地方已经扭曲不堪,但因为还在人世,便要让自己像一个合格的道德之人。
可她又跟江寒说——我无法成为纯粹的恶人,也无力去做救世的贤者,可若真的有灭世的危机,那就没有人能独善其身了,你我皆不能。
终究还是心软了。
在她没有意识到的时候她已被家训所诱导,又受着“幽兰在心,义剑在手”的影响。
身负血海深仇,家传仁义道德,成不了极善,也做不了极恶,才更为痛苦。
……
妃若扬睁开眼,双目血红的看着仍旧皱着眉头昏迷不醒的古江晴,不觉间已是满脸泪水。
他没有想到,镜虚奥义竟可以让他共情她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