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误尽卿卿又一生》卓羽寒

38、三八

　　黄九郎被送进丞相府这日，京城里飘起了初冬第一场雪。
　　漫天飘荡的细雪中，抚公望见那个这些日子来夜夜入梦的淡黄身影，款款行来，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有了着落，然而，待看清那双雾雾的眼中掩不去的凄凉后，他的心又开始惴惴起来。
　　直到黄九郎走近，抚公才发觉，他的怀中抱着一只毛绒绒的小狐狸，红色的毛发极为光亮整洁。而迎接他的几名侍从就那么跟在他身后，手中空无一物。
　　除了这只狐狸，黄九郎竟是身无长物么？
　　那柳静言与他主仆一场，竟然连几件衣裳也不肯相送？
　　黄九郎行至抚公面前，方欲施礼，就被抚公拦住，然后温声道：“九郎，一路辛苦了，已是这般天气，为何你身上穿的还是如此单薄？”
　　说着，抚公便解下身上崭新的银狐裘，披上黄九郎的肩头。
　　黄九郎瑟缩了一下，既是不惯接受抚公如此亲密的举止，也是因为，那袭世人眼中价值不菲的裘衣，都出自于与他同宗同类的生命。
　　但他终究还是披上了它。
　　怀中的小狐轻轻呜咽了几声，然后将身体更深地蜷进他怀里，不去与那银狐裘相贴。
　　抚公低下头，看了看那小狐，轻笑起来：“这是你养的？”
　　黄九郎点点头，抚公便笑道：“也好，省得你初来乍到，在这府中气闷。”
　　黄九郎无语。
　　抚公顿了顿，语气微微阴沉地问道：“那柳大人竟连一件换洗衣服也未给你带么？”
　　黄九郎身子颤了下，抬起眼望了他一眼，又垂下眼帘，这才开口道：“柳大人备了很多东西要我带来，是我不肯要的，九郎如今已与柳府无关，又怎么能再收柳家的东西。”
　　抚公当下微笑起来，颔首道：“是极是极，九郎你如今是本公的人，要什么没有！来来来，九郎，我已在府中为你筑了一座小楼，日夜赶工，昨日终于整理好了，我带你去看。”
　　走过丞相府中一层层的院落，一处处的亭台楼阁，愈来愈密的飞雪中，一座极精致的小楼出现在黄九郎面前。
　　楼上的匾额已题好，字迹极有气势，想必是抚公的亲笔。
　　玉人楼。
　　楼前整整齐齐跪了两排仆人，发间肩头，都已积了一层轻雪，可见已然候了许久。见抚公来到，便整齐地叩拜下去，齐声道：“叩见相爷。”
　　抚公轻轻挥了挥手，向黄九郎道：“九郎，以后就是这些人来服侍你。”
　　黄九郎微微点了点头，未语，只管随着抚公前行。
　　抚公微微一笑，看黄九郎的眼神中多了一丝玩味，从仆人一跃而成人上之人，却能波澜不惊，这岂是等闲人做得到的？黄九郎果然只是柳静言府中的一名仆人吗？
　　黄九郎环视了铺陈一新、堆锦绘金的玉人楼后，向抚公淡淡一笑：“相爷费心了。”
　　抚公笑道：“你喜欢就好。”
　　黄九郎蹲下身，将小狐狸放下，小狐狸左转右拐，不见了踪影。起身后，黄九郎解下身上的银狐裘，交到距他最近的一名仆人手上。
　　抚公的笑容微微一僵，然后如有所悟：“你不穿狐裘？因为你喜欢狐狸吗？”
　　黄九郎抬眼望了望他，然后抿了抿唇角，算是一笑，也算是默认。
　　抚公在他的唇角捕捉到了一丝惊异和一丝淡却真切的笑意，不由心中一喜，挥退了众仆，便探手过去，携了九郎一只手道：“来，我们坐下叙话。”
　　九郎柔顺地点头，随着他在窗下的椅上坐了，然后，终是顺势抽了手出去。
　　抚公不以为忤，笑了笑后问道：“九郎，你是自幼便习舞吗？”
　　黄九郎答：“是，九郎家中贫寒，自幼便卖入教坊习舞，后来得遇柳大人，十四岁上便进了柳府。”
　　抚公便道：“如此说来，你竟在柳大人身边很久了？”
　　黄九郎怔了怔，然后方应道：“是。”
　　抚公心中雪亮了，那柳静言亦是风流年少，又怎么会对黄九郎视而不见？想必此时，那柳静言在家中也自魂不守舍罢？
　　摞下此话，抚公又问了些九朗家常之事，黄九郎也尽数答了，约略一刻钟之后，抚公便道：“九郎，你且歇息吧，我已吩咐下去，你若想要什么只管叫人去要，晚上我过来陪你用膳。”
　　黄九郎脸色先是一红，然后又一白，敛容不语。
　　抚公顾自起身离去。
　　一名二十几岁的秀美男子进来给黄九郎请安，黄九郎记得他方才亦跪在楼前，位置在众仆人之前，应该是众仆之首。
　　果然，男子便是秦抚分派给玉人楼的管事邢云。
　　邢云简单报过姓名身份后，便道：“这玉人楼是小的大着胆子安排布置的，公子有什么不满意之处，尽管吩咐邢云改动，公子有什么想要的，也尽管吩咐邢云就是。”
　　黄九郎笑笑道：“这里一切都很好，邢管事费心了。我也并没什么想要的，只有一件，我带来的小狐狸你们不必管。另外，今晚相爷过来用膳，该准备什么，还要请邢管事安排。”
　　邢云应了一声“是”，便也退了出去。
　　黄九郎松了口气，重又环视了玉人楼一番，唇边绽出一个苍凉至极的微笑。
　　以抚公的身份，如此对待他这区区一介童仆，可谓荣宠至极了。
　　只可惜，他将要回报给抚公的，却是那并不该来得如此之早的——死亡。
　　红狐不知从何处又钻了出来，伏到九郎膝头，低低地口吐人言道：“九哥，这玉人楼上下我都已查探过了，也布了几个不易被注意的小阵法，说起来——抚公对你，倒是用了心思的。”
　　黄九郎微微苦笑了一下，轻声道：“这些都不在我心上，我唯一烦恼的，便是将你牵扯了进来。”
　　红狐道：“九哥，这些话不必再说了，当初原本是你救了我的性命，我为你做些什么都是应该的，退一步讲，就算当初你未曾救过我，我知道了你的情形，也会帮你的。”
　　黄九郎轻轻抚上红狐的头，苦涩至极地道：“紫儿，如今，肯帮我的，只有你了。”
　　红狐用头顶了顶黄九郎的手，道：“九哥，你放心，我不会和他们一样忘恩负义、翻脸无情的。不过，九哥，我还是忍不住想说你一句，如果我是你，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答应他们来丞相府的！”
　　黄九郎叹了口气，未语。
　　华灯初上。
　　抚公来到玉人楼时，精致的酒宴已然准备妥当，黄九郎依旧是那身淡淡的黄衣，静静地候在一旁。
　　抚公皱了皱眉，走向黄九郎，拉起他的手，将他带到席上坐下，道：“以后，不用跟我讲什么规矩，我不想你受委屈，在这玉人楼里，你是主人，我是客人，好吗？”
　　黄九郎微微一笑，未语。
　　抚公拿起一双乌木包金筷塞进黄九郎的手中，笑道：“来，尝尝我府上厨子的手艺，我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就吩咐他们做了几样拿手菜，你看合不合口味。”
　　黄九郎点点头，挟了块青笋放入口中，然后微笑道：“很好。”
　　抚公笑了笑，自己拿起酒壶来斟了杯酒，漫不经心地道：“柳静言今日已重返翰林院了，过几日我会再为他谋个好去处，你只管放下心来吧。”
　　黄九郎怔了怔，仓促地笑了下，只觉得口中的青笋愈嚼愈苦。
　　半晌，他放下筷，道：“相爷，我为你唱一支曲吧。”
　　抚公笑道：“好啊！”
　　黄九郎便起身，来到琴台前，轻轻拨动琴弦。
　　“天边金掌露成霜，云随雁字长。绿杯红袖趁重阳，人情似故乡。
　　兰佩紫，菊簪黄，殷勤理旧狂。欲将沉醉换悲凉，清歌莫断肠。”
　　一阙旧词唱罢，琴声亦歇，余音袅袅回荡在玉人楼里，那空灵中难掩忧伤的曲调为红烛高照、金玉满堂的小楼添了几许雅致，几许苍凉。
　　抚公长吁一声，叹道：“九郎此曲，竟使我生起离朝退仕之思，向往那把酒共东风之境了。”
　　黄九郎淡淡一笑。
　　抚公又为自己斟了一杯酒，道：“古人曾说，饮酒宜棐几明窗，时花嘉木，冬幕夏荫，绣裙藤席，而今我说，还要再加上一样，九郎清歌！呵呵！”说着，一仰而尽。
　　黄九郎微笑道：“相爷过奖了。”
　　抚公道：“九郎，你必是读过书的吧？”
　　黄九郎低眉道：“是。”
　　抚公点点头，再未多问。
　　撤下残席，饮过一杯热茶，抚公问黄九郎道：“长夜漫漫，九郎有何消遣？”
　　黄九郎微一沉吟，试探道：“九郎陪相爷下一局棋可好？”
　　抚公欣然点头，侍女为二人摆上棋盘，奉上一套颗颗晶莹的玉石棋子，抚公与黄九郎对坐而弈。连下三盘和棋后，抚公打了一个哈欠后，瞥了眼黄九郎：“九郎，我们……安歇了吧？”
　　黄九郎悚然一惊，手上一直把玩着的两枚白子失手坠于地上，他俯下身拾起，重新坐好后，脸上惊容已敛，只垂眸道：“是。”
　　于是，侍女上来撤走棋局，服侍二人洗漱，然后鱼贯退出。
　　抚公坐在床畔目光柔和地望着神情微带惴惴的黄九郎，黄九郎站在唯一一枝仍在燃着的烛炬边，垂首半晌，方轻声道：“相爷，九郎夜中不惯留灯……”
　　不待他说完，抚公便道：“那便熄了吧。”
　　“扑”的一声，烛火终熄。
　　黑暗中，有衣衫悉索之声传来，接着，抚公感觉有一个人轻悄地来至身畔，他伸出手，握到了一只细嫩而修长的手臂，当下意醉神迷。
　　邢云见楼上灯火已熄，便向一众仍在玉人楼中待命的仆佣挥了挥手，正想交待守夜的侍女几句，却发现一只小狐狸从楼梯上蹦跳着下来，极快地蹿出窗去，快得，仿佛一道白光般。
　　他先是一惊，然而恍然，是黄九郎带来的那只狐。
　　不过，他记得黄九郎怀中抱着的是一只红毛狐狸，而方才这只，毛色却浅了许多……可能是他眼花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