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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二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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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子萧听到了哭声。
哭声一点点扩大,一点点靠近,越来越近,越来越大,尖锐而凄厉。
这是谁在哭?哭得这么难听?
他皱起眉,微微地转侧了一下,只觉得全身上下都说不出地僵硬,眼皮仿佛被粘住了一样,怎么也睁不开。
又一个哭声加了进来,这个声音更尖利,每到高亢处还要转几个弯,直教他后背发麻……
这哭声……就是鬼也要被吵醒啊!
何子萧用力,再用力,终于睁开了眼,眼前的景物朦胧而摇晃,半晌,他才看清周围。
一片素白。
白色的幔帐,幔帐中间悬着白绫扎就的花球,窗外射进数道惨白的阳光,床边跪着两个一身素白的妇人……
凄凄切切的哭声就来自那两个伏在地上的妇人。
这、这究竟是哪里?这两个妇人又是什么人?
何子萧想问,刚试着发声,颈间就传来一阵剧痛,他本能地用手抚向喉头,宽大的袍袖拂过一个妇人头顶的发髻,那妇人一抬头,立时一声尖叫,另一个妇人抬头,看到何子萧睁着眼睛看她,也尖叫起来。
两个妇人歇斯底里的尖叫把管家招了来,管家看到眼睛滴溜乱转的何子萧也吓了一跳,但毕竟是男子,胆气大些,试探着唤了一声:“大人?”
何子萧眼睛一下子瞪得大大的:大人?谁是大人?大人是谁?
错会了他的惊愕,管家的泪涮地就下来了:“天可怜见,大人你竟大难未死啊!”
一番忙乱后,何子萧被搬到了另一间卧房内,仆妇喂了他一盏热汤后,复又服侍他睡下。
面朝内侧躺在床上,何子萧一丝睡意也没有,大睁着眼睛思索着眼前的处境。
他分明已经死了的!
他握着黄九郎的手,告诉他自己不后悔,然后就沉到了一片黑暗中,而再睁开眼后,就来到了这里……
这里究竟是哪里?大难不死的大人——又是谁?
喉中的痛楚渐消,身上的力气渐复,何子萧试着“啊”了一声,守在床边的仆妇急忙问:“大人,您有什么吩咐?”
何子萧断断续续地道:“给、给我……铜镜……”
仆妇虽然奇怪,却不敢怠慢,忙找来一柄小巧的菱花铜镜,递给了何子萧。
何子萧颤抖着接过,然后望着镜中的面容目瞪口呆。
镜中出现的,怎么会是——柳静言?
他抚了抚自己瘦削的脸颊,镜中的柳静言也抚了抚脸颊……
忽然间,何子萧明白了一切。
他一定是借尸还魂了!而且还借到了同窗好友柳静言的身上!
现在想来,那管家依稀是有几分面熟的……那原是柳静言的贴身仆人啊!
齐野王说过,前些时日,柳静言得罪了当朝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抚公,他得到消息后为柳静言占卜,结果是“虽生犹死”——原来这“虽生犹死”竟当如此解……何子萧不禁怆然长叹。
不管怎么样,能活着,总是件好事。
一想到“活着”这两个字,何子萧立时就想到了黄九郎。
该怎么才能让九郎知道自己没有死,而是化身柳静言,现在京城中呢?
略一思忖,他唤道:“来人!”
管家闻声跑进来:“大人有何吩咐?”
何子萧用柳静言惯用的语气道:“你派人去趟嘉安何府,找他们府上一位黄公子,就说我这里有他急用的先天丹,让他速速进京来见我。”
管家听得一愣一愣地:“嘉安何府上的黄公子?何府不是何子萧何公子府上吗?怎么会有黄公子?”
何子萧皱眉道:“教你去便去,哪来那么多话。”
管家挠头道:“可是大人,您死而复生的消息已传了出去,不知道抚公的人肯不肯教我们出城哪!”
何子萧被他一语提醒,才省起柳静言尚是待罪之身,当下颓然挥手道:“那就先算了吧,此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管家点头,但却没有退出的意思。
何子萧问他:“还有事吗?”
管家犹豫着问道:“大人,您看,夫人……的葬礼该怎么办才好?”
何子萧一怔:“夫人?葬礼……哦……夫人的葬礼……你看着办就是。”
管家愕然半晌,方应道:“呃……是……大人……您现在觉得如何?我给您请位太医来瞧瞧吧!”
何子萧见他迟疑,便知他已发觉了柳静言的异样,当下强自按捺住心中的千滋百味,打起精神来与管家细细商议了一回柳家诸件琐事,中间自然不免有失口之时,好在尚有急智,都一一敷衍过去。如此费心劳神之后,不到半个时辰,便开始摇摇欲坠,管家忙告退出去,何子萧便一头栽倒在床上昏睡过去。
就这样醒了睡、睡了醒,稍有精神便处理一下柳家的杂事,转眼已是半月,何子萧仍没能将自己尚在人间的消息传回嘉安。
这日一早,何子萧在管家的扶持之下去给卧病在床的柳老夫人请了安,用了早饭后便坐在偏厅里跟管家议事,刚说了几句,门房便来通报:“大人,府外有一位嘉安城来的黄公子求见。”
何子萧手上的茶杯“啪”地一声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他却全然不顾,一迭连声地叫道:“快、快请,快快有请,请他进来……”
九郎,是你吗?
九郎,原来你知道我在这里?
九郎,你原说过你要始终守在我身边的,即使我死了也要陪着我过奈何桥,我就知道,你不会骗我……
九郎……
片刻之后,门房引了一位黄衣公子进来,只一眼,何子萧便知道,那就是黄九郎,情不自禁地迎上两步,然后,眼前就一片朦胧了。
短短十数日,从生到死,从死到生,在这人间至悲至喜的两个极致境界里,若不是心中存着对黄九郎的执念,何子萧也许早已崩溃了……
朦胧中,那抹熟悉的淡黄越来越近,他鼻中已嗅到了那股熟悉的淡香,接着,黄九郎略带嘶哑的声音响起:“嘉安黄九郎见过柳大人,柳大人,一向可安好?”
何子萧没有答话,而是不顾一切地将黄九郎拥进了怀里。
两滴热泪悄悄润湿了黄九郎的肩头。
过了许久,何子萧才放开黄九郎,哑声道:“九郎,你终于来了!”
黄九郎笑而不语。
当日齐野王将他送至苕溪,安置在已无人居住的浣心斋内,便一去不回。
足足过了七天七夜,他才醒来。
检视自己之后,黄九郎发现,自己的情形比预计中要好,齐野王给他服下的药不但修复了他体内所有受伤的脏腑筋脉,还多少为他保留了些许残余的功力,他还可以化为人身,甚至还可以动用一、两个小法术,不过,也仅此而矣。
再在浣心斋中休养了二日,他按捺不住心中对何子萧的惦念,雇了村中惟一一辆马车上了前往京城的路。
一上路他才发觉,他将自己恢复的情形估计得太好,实际上他根本还禁不住车马劳顿,于是,他不得不一路缓缓而行,预计三日的路程,硬是走成了六日,今日这才到了京城。
这些事,他并不打算对何子萧提起,他只是对着何子萧微笑,再微笑。
这世上,还有什么比何子萧死而复生更令他欣喜的事呢?
他已经足够的欢喜了,那些付出与折磨都已经过去,他只要欢喜就好,或者说——他只要看到何子萧欢喜就好。
黄九郎恬淡的微笑安抚了何子萧这段日子来备受煎熬的心,然而,看清了黄九郎后,他惊问:“九郎,你怎地如此憔悴?整个人都瘦了一大圈还不止,你……病了么?还是……为我担心?还有,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我怎么会变成了柳……”说到这,他警觉地停住,然后才发现,客厅里已仅剩下他与黄九郎两个人,这才松了口气。
黄九郎笑吟吟道:“不错,总算知道警醒些了,这一遭鬼门关总算没有白走。”口里说得轻松,可是他已自觉头重脚轻,缓缓走到张太师椅边坐下,喘了口气,这才又道:“你的事我怎么能不知道,我应过你会一直陪在你身边的,我对你何时失言过。”
何子萧跟过去,俯身细细审视黄九郎:“九郎,你一定是病了,你……怎么会病的?”
黄九郎拍拍他的手,安慰道:“我不妨事,只是路上赶得急了些,休息几日就会好。”
何子萧深深地望进他的眼中,摇头道:“九郎,你在骗我,你是有法术的,怎么会因为赶路而憔悴至此?告诉我,你究竟是怎么了?”
黄九郎一笑,轻描淡写地道:“我在齐先生的指点下,为你施了‘移天大法’,所以你才会从何子萧变成柳静言,我耗费了些功力,也许要休养上几十年才恢复了。说起来,我很是担心齐先生,不知道他现在如何了。”
何子萧成功地被他转移了注意力:“齐野王?齐野王怎么了?”
黄九郎叹道:“为你施法之后,他到现在还没有一丝消息,我担心,他也许是被师门惩罚,也许……你知道,人之生死皆有定数,我和齐先生救了你,就是违犯了天条,我一介小妖,倒还无碍,只怕齐先生……”
何子萧顿足道:“你们这又是何苦,为了我何子萧违犯天条,值得么?”
黄九郎又微笑起来。
子萧,为了你,什么——都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