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误尽卿卿又一生》卓羽寒

11、十一

　　一恍数月，已是初夏时节。
　　此时的苕溪极美，漫山遍野盛开的桃花如片片灿烂的云霞，有风吹过时，片片桃花便会随着风漫天飞舞，若是遇到一场缠绵的春雨，细密的雨丝便会将细碎的粉色花瓣铺成一条芬芳的路。即使是风和日丽的好天气，只要在桃树下走上一遭，也会有如雪的落花坠满肩头，便如古人诗中所说的：拂了一身还满。
　　这日，老管家带了一车的日用物品及吃食来浣心斋探望何子萧，并转给他两封信。
　　这两封信一封从京城远道而来，落款处写着柳静言，另一封没有落款，但一看那洒脱不拘的字迹，何子萧便知出自齐野王之手。
　　笑着摇了摇头，何子萧先打开了齐野王的信，信中只有寥寥数语，问候平安后便说自己不能到苕溪探望，特以此信致歉，并告知何子萧，师门来讯，着他回山，此行可能要一两年之久。
　　柳静言的信较齐野王厚了许多，细细叙述了自己任翰林后被朝中派系打压的郁闷，并抒发了立意与朝中只手遮天之人对抗到底的志向，最后又不无炫耀地提起自己近来与进京述职的吕凉王走得极近，吕凉王对他极为看重，数次邀他至自己的封地游玩。
　　何子萧摇了摇头，放下信，来到书房窗前。
　　窗外不知何时，又是斜风细雨，几瓣桃花随着风扑上何子萧的玉面，何子萧闭上眼，唇边勾起一个自嘲的笑。
　　他与柳静言自幼同窗，而与齐野王则是气味相投，平生仅这二个挚友，如今却是各自东西，自有苦辛。柳静言一心做一个名留青史的好官，而齐野王看似洒脱不拘，却以除妖灭魔为己任，不管他们最后能做到多少，但他们都有一个甘心为之粉身碎骨的目标，而自己，却从来都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想做到什么。
　　在世人眼中，何子萧才高八斗，貌如潘安，家资雄厚。
　　可是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呢？过眼云烟而矣。
　　他睁开眼，窗外，漫天花雨里，一把素纸伞下，一个淡淡的身影渐行渐近。
　　何子萧深深吸了口气，雨中清新的空气里已淡淡地融进了九郎的体香，那恬淡从容的身影，仿佛一道安静的光，教他心中生出的寂寥瞬间消散。
　　他凝神痴望着，心中对自己轻轻道：何子萧，你可以为之粉身碎骨的，就在眼前了。
　　黄九郎坐在驴上，遥遥望见浣心斋一轮圆月般的窗，当然，也看到了窗内目光迷蒙的何子萧，便向他微微一笑，点首为礼，然后指指前方，示意自己还要赶路，再拱一拱手，便驱着驴子又向前走。
　　身后传来何子萧的叫声：“九郎，晚上若返程，来浣心斋用晚膳！”
　　黄九郎回头，颔首淡笑。
　　回过头来，眉目间的柔和褪去，变成一片冷凝。
　　往来数月，也该再近一步了。
　　洞中，妇人咬唇忍受着疼痛折磨，阿忱眼噙热泪为妇人擦去额角的冷汗，妇人勉强投给她一个安抚的微笑，看到这一笑，阿忱的泪珠如断线的珍珠一般，一滴滴滑落白玉般的面颊。
　　黄九郎匆匆步入洞中看到的便是这一幕，心中一痛，急步来到榻前，轻声唤道：“娘，又痛得厉害么？”
　　妇人脸因疼痛而扭曲着，眼神却极温柔：“无妨，看到你，娘就不痛了。”
　　九郎怔了怔，握住妇人的手，道：“娘，我以后会少出去，多陪陪你。”
　　妇人微笑起来，可笑到一半却又皱起了眉头，她缓缓向内转过脸去，轻轻吐出一口因为突如其来的疼痛而倒吸的冷气。
　　黄九郎和阿忱对视了一眼，眼中都是满满的担忧。
　　不知过了多久，妇人终于昏昏睡去，九郎与阿忱悄悄来到了寂云峰顶。
　　阿忱望着九郎忧愁地道：“九哥，你又瘦了！”
　　黄九郎痛楚地道：“娘的身体越来越差了，可是取药的事却还没什么进展……我真是太笨了！”
　　阿忱看着他俊秀如玉的侧面，眼眸里是满满的心疼与无奈：“九哥，我知道你着急，可是，齐野王是我们所有异类的克星，稍有不慎就会万劫不复，你若是有个什么差池，我与姨娘还能指望谁？所以，你一定要小心啊！”
　　黄九郎微微苦笑地道：“我知道，谢谢你，阿忱。”
　　阿忱低下头，忧伤地呢喃：“真正笨的是我，我什么都帮不上你……”
　　黄九郎看到她泫然欲泣的模样，心里不忍，伸手扶住阿忱的肩头，柔声道：“阿忱，照顾我娘是你帮我的最大的一个忙，人间有句俗语，叫做久病床前无孝子，可是你照顾我娘已经将近百年了，这样漫长的岁月，你任劳任怨，无微不至，我都不知道要如何感激你才好。”
　　阿忱眼中噙着泪，唇边却带了笑：“九哥，你学坏了，从前你不会说这些话来讨人欢喜的！”
　　黄九郎也微笑起来，抬起头看了看天色，又低下头来看阿忱：“阿忱，我又要出去了，娘如果问起我，你想办法替我搪塞一下。”
　　阿忱点头：“我知道怎么做，九哥，你尽管去吧。”
　　九郎点点头，化为一道黄光飘然而去。
　　暮色深沉，何子萧坐在一桌已凉了的菜前，了无食欲。
　　抬眼望望侍立一旁的伶儿，他干巴巴地问道：“伶儿，九郎明明应了来用晚饭的，是不是？”
　　伶儿回了他一个大白眼：“公子，你问了我十遍了！”
　　何子萧杀气腾腾地抓起一粒花生米向伶儿的大头扔去：“你个臭小子，连你也嫌弃公子我了吗？”
　　伶儿一躲，反倒将大头撞到花生米上，惹得何子萧哧地一笑，正想说话，忽然传来叩门声。
　　何子萧眼睛一亮：“一定是九郎来了！”说着，连伶儿都不用，自己冲出去亲手打开书斋的大门。
　　黄九郎牵着小毛驴一脸倦色地站在门外，见到何子萧兴冲冲的冲出来，不禁绽出一个柔美的微笑：“子萧兄！”
　　何子萧忘形地牵住他的手：“九郎，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九郎一任他牵着自己的手，微笑着随他向内走：“我服侍外祖用晚饭来着，老人家难得胃口好了些。舅舅看天色已晚，要留我住下，我着实费了一番唇舌才得以来赴何兄的约。”
　　何子萧眉开眼笑地道：“我就知道，九郎你必定不会负我！”
　　黄九郎微微一怔，然后仓促地一笑，转开头去。
　　何子萧，你真的相信我不会负你么？
　　那么……有朝一日，你知道我的本来面目之时又会如何呢？
　　何子萧却没注意，他正一迭声地叫伶儿去拴驴，又催着伶儿把菜拿到厨下去热。
　　黄九郎将缰绳交给一脸委屈的伶儿，回头对何子萧笑道：“可能适才走得急了些，胸口有些闷，何兄，我想稍等一下再用晚饭，你别着急。”
　　何子萧道：“那也好，你先坐下来歇一歇，我给你倒杯茶。”
　　说话间，两人已进到书斋里，何子萧去给黄九郎斟茶，黄九郎坐进他惯坐的竹椅里，以手支颈，任疲惫爬满眉梢眼底。
　　何子萧将茶放到他身边的小几上，叹道：“看你这样，一定很累吧？今晚就在书斋住上一宿吧，明日再去外祖家，也近一些。”
　　黄九郎下意识地推拒道：“不行，我……九郎睡习极恶，不能与何兄同榻。”
　　何子萧笑道：“这我倒是不怕，我睡习也极差的，我们谁也不要嫌谁便是。”
　　黄九郎迟疑着道：“只是……家中并不知我在此留宿……”
　　何子萧道：“此时尚未到家，你家中必定以为你在外祖家住下了，不会担心的。”
　　黄九郎仍犹豫不决，何子萧又气又笑地道：“怎么？你怕我吃了你不成？”
　　黄九郎看了他一眼，不语了。
　　用过晚饭，窗外传来淅淅沥沥的声音，伶儿收了碗筷出去，再送进热水时，肩头的衣裳水迹淋漓。
　　何子萧笑着道：“看来连老天都在帮我留你，下起雨来了！”
　　黄九郎无奈地一笑。
　　何子萧道：“夜短雨寒，久坐无聊，九郎你赶了一天的路，不如，我们就去歇息吧。”
　　黄九郎顺从地站起了身。
　　洗漱之后，何子萧引着黄九郎来到自己的卧房。
　　何子萧的卧房不大却堪称雅致，进门先见一架六折屏风，糊着上等的雪青色蝉翼纱，影影绰绰地掩映出一张宽大的八步雕花床，床边也设着书架，书架上堆满了书，正中摆了只精巧的金蟾香炉。
　　绕过屏风，床上吊着水墨字的白绫帐，铺陈着青缎被褥，简洁而不失华美。
　　何子萧抱过玉枕，问黄九郎道：“九郎，你睡里侧还是外侧？”
　　黄九郎低声道：“我睡哪里都是一样。”
　　何子萧笑起来，看着黄九郎的眼光极其温柔：“那我们睡吧。”
　　黄九郎背过身去，解了外衣，然后悄无声息地上了床，靠内面向墙壁睡下。
　　何子萧则去了外衣和中衣，仅余一件贴身的内袍，吹熄了焟烛，也上了床。
　　窗外细雨淋漓，窗外静寂如无人。
　　何子萧倾听着黄九郎轻细若无的呼吸声，心里只觉得满满的，暖暖的，十分充实。
　　片刻后，何子萧终于忍不住，轻唤道：“九郎？”
　　“嗯？”
　　“九郎，你睡了么？”
　　“没有。”
　　“九郎，如果每晚我们都能如此该多好！”
　　黄九郎未语，只是低低地叹了口气。
　　何子萧试探着贴近黄九郎：“九郎，你为什么不说话？”
　　身后的温热越来越近，何子萧身上那股淡淡的檀香味也愈来愈近，黄九郎知道自己的心跳有些快，也知道自己的心有些慌，他的身体甚至都有些僵直，但他仍坚持着一动未动。
　　何子萧将头放到黄九郎的枕上，轻笑着道：“九郎，我们睡一个枕头可好，这样，也可以说说体己话。”
　　黄九郎低低地“嗯”了一声。
　　何子萧的手慢慢、慢慢伸过去，轻轻放到黄九郎的腰间：“我一直忘了问……你家里给你……订亲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