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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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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雾袅袅。
苕溪畔的大石上,倚坐着一个俊朗的书生。
髻上插着碧绿色的雕花玉簪,额间戴了条碧色束发带,带中间镶着一块碧绿色的上好翡翠,衬着俊雅的面庞更显白晰。他穿了件淡青色长衫,襟口与下摆描绣着银色玉兰花,手上握着一卷书,眼神却一直落在空空的旷野中。
那便是何子萧了。
他在守候。守候那个只见了一面却令他彻夜难眠的少年。
红日从东方走到中天,又从中天走到西方,最后隐在远山背后,何子萧每一刻都在希望,每一刻也都在失望,希望与失望交缠纠结成他生平从未品尝过的煎熬,一颗心忽起忽落,似乎空空的,又似乎满满的……
“丁当、丁当……”
遥遥的,一人一驴在暮色里渐行渐近,何子萧定睛,正是昨日那个黄衫少年!
何子萧一跃而起,忘形地冲出去拦住他,黄衫少年勒住驴,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眸里闪烁着淡淡的惊异,在那双眼的注视下,何子萧忽然忘了自己想了一天想到的言语,只是看着他,痴痴地看着。
少年细嫩的脸颊上升腾起一层淡淡的粉红,问何子萧道:“这位兄台有何见教?”
何子萧这才回魂,忙道:“呃,这个……在下何子萧,就在这浣心斋居住,昨日得小兄弟相助,为表感激,特在书斋准备下水酒小菜,小兄弟,不知能否屈趾一行?”
黄衫少年闻言,微微一笑,仿佛夏夜里悄悄绽开的白莲:“何兄言重了,那小狐其实是外祖家所饲,不知怎么跑了出来,还受了伤,此事本该小弟相酬才是,只是在下尚有要事,还须赶路……”
何子萧忙道:“纵有要事,也不能废了三餐饮食,春寒难挡,小兄弟且饮杯淡酒再上路吧!
少年道:“多谢何兄好意,小弟心领了,改日有暇,必定登门拜访。”
何子萧大急,忘情地抓住他一只手:“小兄弟……”
少年一诧,急忙抽手出来,低声道:“何兄不必如此,日后小弟一定登门拜访就是。”
何子萧看他含羞带怯的模样,不敢再坚持,只好道:“那你一定要来啊!”
少年点点头,施礼道:“那小弟告辞。”
何子萧跟着他走出五步后才在少年怪异的眼光下停住,又叮嘱道:“小兄弟,你一定要来看我啊!”
黄衫少年颔首,又对何子萧微微一笑,然后牵着驴子向前走去。
何子萧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淡淡的身影渐行渐远,直到溶进夜色里,手中还有着那一握时感受到的滑腻美好,眼前却不见了那绝美的笑容,一缕黯然如烟般笼上心头,而且愈来愈浓,愈来愈重。
这一笑成了销魂索,直教人魂牵梦萦……
一连数日,何子萧都守在书斋中,从日出东方等到月上柳梢,等得三餐无滋味,夜夜难安枕,却见不到一丝黄衫少年的踪影,几天下来,衣带就宽出了两指。
小僮伶儿纵然口拙心钝,也看出他有心事,为了替他解闷,搬出一大堆他平日爱不释手的古书放在他书桌上,他就拿起一本,翻开一页,然后盯着那一页看上一整日,人是在书桌前,心呢,却早不知飞到何处去了。
倘若天气好,他便携上书坐到苕溪边,呆呆地望着那日黄衫少年离去的方向,一望也是一日。
这样的牵肠挂肚是他生平未有过的滋味,而只要一想到少年也许以后都不会从这里路过,心中更是倍觉煎熬,直有欲疯狂号哭之想。
转眼过了半月。
这日一早便阴去密布、细雨绵绵,何子萧见天色不好,心绪更是郁闷,索性一直躺在床上假寐,伶儿进房来问他要不要用早饭,亦被他不耐地赶了出去。
隔了不到半个时辰,伶儿又蹭了进来。
何子萧不待他说话,便没好生气地道:“说了我不用早饭了,只想再睡一会,你还来罗嗦什么!”
伶儿一手指向门外:“有客人,公子见不见?”
何子萧怔了怔,这种天气谁会登门?只怕又是下不得田的村长来闲话家常吧?
想想便觉得头痛,何子萧道:“你问问他有何事,如果没什么事就说我有些不舒服,需要卧床休息……”
伶儿应了一声,走向衣箱,取了件何子萧的家常衣服出来,向外走去。
何子萧奇怪地问道:“伶儿,你拿我衣服做什么?”
伶儿道:“借人。”
何子萧纳闷地道:“借人?借谁?”
伶儿道:“穿黄衣的公子。”
何子萧一跃而起:“什么?穿黄衣的公子?”
顾不得许多,也不耐再问伶儿,何子萧跳下床榻,顺手扯过一件便服披在身上,拖拉了鞋子匆匆走出卧房,挑开书房的竹帘望去——天啊,立在书架边的竟真的是那个已深深刻在他心中的黄色身影!
听到脚步声,正在翻读一本古书的黄衣少年回过头来,见到衣衫不整、发髻蓬松的何子萧挑帘而立,一怔之后不禁微微而笑,轻轻唤了声:“何兄。”
何子萧只觉得一颗心欢喜得好象要炸开来一样,一时间竟只能呆呆地站在那盯着黄衫少年看,全然忘了一切。
黄衫少年被他看得微窘,略带尴尬的道:“小弟有事在身所以一早赶路,途中被雨淋湿,只好冒昧来叨扰何兄,还请何兄不要见怪。”说着,放下手中书,深深向何子萧施了一礼。
何子萧恍如梦醒,大步冲进书房,扶起黄衫少年:“小兄弟不要如此,你我之间不必如此多礼。快快请坐。”又忙大声吩咐道:“伶儿,快泡茶来,泡最好的茶!”
伶儿跟进书房,搔着后脑勺问道:“公子,你不用梳洗了吗?”
何子萧这才想起自己尚自蓬头垢面,略带尴尬的转向黄衫少年,黄衫少年已微笑道:“何兄请自便就是。”
伶儿将手上的衣服递向黄衫少年:“黄公子,给!”
何子萧这才发觉黄衣少年身上那件飘逸的长衫已然湿了大半,紧贴在身上,隐隐透出里面淡青色的中衣来。想到黄衫少年已穿着湿衣在这里等候多时,心中一紧,何子萧又是着急又是自责地道:“我怎地如此粗心,来,快换上干衣服。”
黄衣少年接过长袍,轻声道:“多谢何兄。”
何子萧匆匆梳洗后回到书房,黄衣少年也已换了衣服,不过他较何子萧矮了约一头,穿着何子萧的衣服看上去多少有些滑稽。看着他,何子萧有些忍俊不禁,道:“来,我帮你挽下袖子。”
黄衣少年怔了下忙道:“我自己来便是。”
何子萧已贴近了他,拉起他的衣袖,一边挽一边问道:“我听伶儿叫你黄公子?”
黄衣少年双颊飞红,低声道:“正是黄姓,家中行九,何兄唤我九郎便是。”
何子萧挽好了一只,又去挽另一只:“可有表字?”
黄九郎的声音更低了:“年幼无字。”
此时,两人的身体贴得极近,呼吸相闻,何子萧嗅得到九郎身上淡淡的清香,而九郎也感觉得到何子萧身上的温热。
何子萧固然心猿意马,黄九郎亦心头怦怦乱跳,一瞬间,两个人都有一种异样的感觉。
这仅是他们第三次见面,但他们却极容易便如此亲密,仿佛是理所当然一般。
即使他们都有心诱惑对方,但却谁也没有想到会如此被对方诱惑着……
伶儿送进几式粗点和一壶热茶又退了出去,何子萧亲手为九郎斟了杯茶,问道:“九郎,苕溪如此荒僻,怎么却见你常常往来?”
九郎道:“外祖家在青螺镇,近来外祖母身体不适,我代家慈前去探望,所以常常往来于此。”
何子萧笑道:“这个容易,齐野王是我的好友,我写张帖子给你,你去请他来为你外祖母诊治。”
九郎淡淡地道:“何兄有心了,外祖母用的正是齐太医的药方。”
何子萧就道:“那你就不必担心了,齐野王的医术还是说得过去的。倒是你,一早赶路,想必未曾用饭,吃块点心垫一垫吧。”
九郎望了望窗外,轻声道:“雨快停了,我要尽早上路了。”
何子萧道:“伶儿拿你的衣服去烫了,怎么也待衣服干了再走吧!”
九郎点点头,起身浏览何子萧的书斋,满眼欣羡地道:“何兄的藏书真是丰富。”
何子萧微笑地道:“不是我夸口,在这嘉安城内,我的藏书若认了第二,只怕还没人敢认第一。以后只要你有空,随时都可以来浣心斋读书。”
九郎惊喜地道:“真的吗?那我先多谢何兄了!”说着,又要给何子萧行礼,何子萧一把托住他的手肘,笑道:“都说了你我之间不要拘礼的,你再这般客套我可要恼了!”九郎轻轻一笑:“九郎记得了!”何子萧这才笑着放开手,九郎转过身拿起那本他翻看过的古书,聚精会神地看了起来。
何子萧亦无心茶点,手中虽然端着杯子,眼睛却一直望着黄九郎。
黄九郎的侧脸极美,线条柔和,肌肤晶莹剔透,眉目如画,整个人都仿如玉雕一般。
眼前这个披了自己衣衫、腼腆得时时脸红的美丽少年,能够成为自己的知己吗?
雨终于停了,云散日出,一道亮丽的彩虹横在远山之间。
黄九郎正站在窗前,身影恬淡柔和,雾雾的眼神专注地注视着手中的古书。窗外旷野的新绿与七彩虹桥相映生辉,却都成了他的背景。
何子萧望着这一幕,忽然有种恍惚的感觉:黄九郎便仿佛那彩虹,美则美矣,却永远看不清、触不到,随时随地都可能消失……
他忍不住唤道:“九郎!”
黄九郎回头望他,眼波纯净如水:“嗯?”
被他这么一望,何子萧竟然不知说什么好,顿了顿,问道:“你今年可有十九?”
黄九郎眼帘微垂:“尚未满十八。”
何子萧点点头。
九郎便又去读书。
何子萧又唤了一声:“九郎!”
黄九郎再回头,问道:“何兄有何见教?”
何子萧微笑道:“你淋了雨,应该多喝一杯热茶,书随时可以读,你若喜欢,拿回家去读也可以。”
黄九郎赧颜一笑,应了声“是”,放下书,坐回何子萧对面,捧起一杯茶啜饮。
一杯茶尽,伶儿刚好送来黄九郎已熨干的衣服。
九郎换回一身黄衫,向何子萧告辞。
何子萧一直送他到书斋外,将别的时候,他轻声问九郎道:“九郎,以后常来浣心斋坐坐,可好?”
黄九郎淡淡一笑,轻轻点了点头。
从此,每隔数日,九郎便会来浣心斋坐一会。何子萧备下时蔬酒果,九郎也从不推辞,二人就闲坐对饮、谈谈说说。
黄九郎甚少说自己的家事,多半是请教何子萧一些诗文上的疑问,这正是何子萧生平得意之学,一说起便眉飞色舞,意态飞扬,这时,黄九郎望着他的眼光几乎就是崇敬和痴迷的,每每被黄九郎用这种眼光注视,何子萧就会有飘飘欲仙之感,心情比喝了陈年佳酿还要舒畅。
有时他自己也奇怪:自己这到底是一见钟情呢,还是鬼迷心窍?
可是,无论是一见钟情,还是鬼迷心窍,他都知道,对黄衫少年这份思恋,自己已无力自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