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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九章:回去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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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回去吧
所有事情不得不蒸腾在八月的热浪里,痕迹全部交付过往。屡次翻案失败后,现实逼迫江司城放弃,他和许棠开始一门心思照顾江樛,随风散播的流言蜚语只要不传到江樛耳边,他也不会执拗地据理力争了。短短一个多月,江司城和许棠永远年轻、永远意气风发的魔法就失效了,连同他们的女儿,也已经不成人形。
一晃又是四个月,期间沈卓被劝回国替江司城打理公司的大小事务,江司城和许棠搬到了医院附近,气温开始下降,树叶逐渐泛黄,街道上的人流慢慢温暖。这座要了江樛命的城市迎来冬天的第一场雪。
心理治疗结束后江樛被护士推回病房,护士边推着她穿过走廊,边聊着窗外下得酣畅的今年第一场雪。江樛闭上眼睛,疲倦上泛。半路遇到许棠,许棠从护士手里接过轮椅,推完剩下的半段路。
病房里开着暖气,许棠除下江樛身上的毛毯,搀着她躺到床上,摆好精心准备的午餐开始往江樛碗里夹菜,“了了啊,来尝尝妈妈今天做的饭菜看好不好吃。”许棠扭开保温盒,从里面盛出一小碗汤,“这汤啊今天可能有点咸,了了尝尝,不行咱就不喝了。
“这国外就是比不上国内,买啥啥没有,中国超市还得跑老远,委屈我的亲亲了。
“医生说我的亲亲现在还不能吃重油重盐的,得忌口。等了了好了,妈妈带你吃火锅好不好。
“你爸待会儿就来,他说要给你一个惊喜。整天就会搞一些花里胡哨的,有那个时间还不如早点来多陪陪我们了了。
“冬天到了,外面下雪了,了了要多穿点,要是不小心感冒了,妈妈可是会心疼的。
“你沈卓哥昨天晚上打电话给我们问你的近况,我说我们都挺好的,他还是不死心想要过来照顾你,又被你爸爸拒绝了。”
许棠的絮叨突然停下,似乎能说的话一日接一日消磨终将见底,又似乎已经没有力气继续,“……乖女儿要不要喝水,妈妈给你倒好不好。”
许棠拿起江樛的塑料水杯逃到房间边缘背对江樛,颤抖的水杯伸到出水口下方,接了半杯热水后换到另一个出水口又接了半杯凉水,轻轻摇晃混合,僵硬的手臂抬起来把水送到自己嘴边抿一小口试水温,刚准备拿给江樛豆大的泪珠砸进水里。许棠赶紧把水倒掉重新倒一杯,悄悄抹掉脸上的泪水,但是眼睛越抹越模糊,稍不留神热水溢出杯子撒了许棠一手,她迅速撤手的同时回头悄悄看一眼江樛,转回来继续打水。
第三次许棠终于把水倒好,端过去的时候发现江樛已经躺下,面朝拉上窗帘的窗户。移动桌上的食物基本没动,许棠习以为常地默默收好,又问了一遍江樛要不要喝水,没回应,许棠俯身吻了吻女儿的额头,带着收好的食物轻手轻脚地离开房间。
病房里机器沉闷的运作声拉扯江樛的眼皮,奈何她一点睡意都没有。江樛伸出舌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试着去回味刚刚的饭菜味,什么都尝不出,悲伤袭来,江樛不自觉缩成团以减少浪潮的冲刷。情绪持续急速走低,心口发酸,后背一层冷汗,江樛咬紧牙关,紧紧闭上眼睛拉好被子,她屏住呼吸不敢松气,哪怕卸下一丝力,情绪就会把自己吃干抹净。江樛尽量去回忆一些积极的事,可下一秒她仍旧输了,躲在黑暗里崩溃痛哭,全身肌肉仿佛被人拿着小铁锤有规律地、不轻不重地击打,痛也不是、痒也不是,不适避无可避。
四个月来,江樛的每一天都宛如停滞在水中,前方是波光粼粼的水面,身后是阴冷黑暗的河床,她是被吊着一口气的受刑者,无法上浮穿破水面呼吸,气息将将耗尽准备沉向河床施刑人又及时渡来另一口气,她只能在水里不停地打转,细嚼慢咽那些腥味的绝望。
和往常一样,江樛昏了过去。再次醒来房间里多了另一个人沉重克制的喘息声,原以为是许棠或者江司城,猝不及防一抹清冷淡然的女声刺穿被褥,紧接着一阵寒意扫过江樛汗湿的身体,滞闷的空气逼迫她不得已磨磨蹭蹭探出头,了无生气的眼睛望向坐在床边的夏梨。
夏梨冲她莞尔一笑。江樛还没准备好如何得体地面对把自己推进地狱还一脸无辜上来踩几脚的夏梨,沉寂许久的心五味翻泼,百感交集,太多情绪要发泄以至一时让她有些混乱。她觉得憎恨理应占主导,自己应该像一个从地狱爬出来满身血污的恶鬼一样扑过去咬断她的颈脖,看着喷向天际的鲜血肆意狂笑,可是又觉得太脏。
夏梨伸手握了握床头的水杯,接着自顾自起身走到房间另一边重新倒了一杯温水回来放在原处,“你剪头发了。”江樛没作声,等着对她来讲毫无意义的下文。夏梨苦笑,继续说:“还是长头发好看一点。”
夏梨变漂亮了。她本就生得白净美丽,五官标致,身段柔美,平日输就输在不仔细打扮自己,四个月不见,整个人可以说是焕然一新、夺人眼球。配上身后窗外的雪景,宛如一枝沾着雪花的野百合,缓缓吐息出冷艳优雅又野蛮倔强的香气。
不过这和江樛又有什么关系,她不关心也懒得看。倘若江樛还有所谓余生,运气不佳偶尔想起夏梨,她也只会是只臭虫,再怎么精雕细琢撑死不过一只好看点的臭虫。更何况,江樛并不认为自己还有倒霉想起夏梨的时间。
莫名其妙对江樛的头发评头论足一番后夏梨再没说过话,端正地坐在椅子上,震荡的瞳孔复杂地盯着江樛伸出被子的脸,细长白腻的手指压在膝上纠结缠绕,加上黑发、外衣上残留的雪入室后融化,居然让这个曾经一脸平静推江樛下地狱的人看起来略显狼狈和柔弱。突然,像是想到什么,夏梨冷白的脸上浮出一片绯红,原本直勾勾的目光瞬间变得局促不安,她垂下头深长地呼吸,手指死死抠住膝盖处的水洗色牛仔裤。
江樛不想再等,十多分钟前的一场恶斗已经够她受的了。她缓慢撑起上半身,手指摸到床头的呼叫铃费力按下,“走。”江樛已经将近四个月没说过话了,干涩沙哑的声音吓了夏梨一跳。见江樛打算撵自己走,夏梨急了,她一把拉过江樛准备收回去的右手紧紧握住,“不是的,fanny你听我说,我喜欢你!我喜欢你,fanny!”
突然施加到江樛身上的外力差点把她拽到地上,好在左手本能地甩过来抵在床沿撑住她,江樛眼前发黑,才消失的冷汗瞬间爬满后背,她没力气挣开夏梨的手,自然而然地把刚刚的表白当成荒唐的幻觉。直到夏梨又说了一遍喜欢自己,江樛不得不承认那并非幻觉,费力地低声冷笑,“喜欢?喜欢什么时候成了个贬义词?”
“不是的,fanny,我是真的喜欢你——不是——不是喜欢!fanny!我爱你!”夏梨无比激动地辩解,脸颊白一阵红一阵。
江樛品着她认为的世界上无与伦比的笑话啼笑皆非,无力地垂着头慢慢摇晃,断断续续地闷声哼笑,几分钟后,江樛突然发力抽回右手,左手接着狠狠挥向夏梨震惊的脸,随着一声巨响江樛翻下病床倒在夏梨脚边,她癫狂一般瞪大眼睛张大嘴巴哑笑,泪水接连不断涌出眼眶。
她说她爱她,她居然说她爱她,她爱她什么!
夏梨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火辣的痛感来源于自己的脸,她慌慌张张蹲下身想把江樛扶起来,不料江樛擒住她的手狠狠咬了一口,夏梨来不及尖叫江樛突然松口向后倒,缩在地上不住痉挛。夏梨慌了,扑向呼叫铃狂按几下后返回查看江樛的情况。
没多久,门口传来门锁扭动的声音,夏梨满怀希望地望向徐徐打开的房门,但是进来的不是医生护士,是一只人偶熊。人偶熊背过身扭着腰蹭进来,嘴里唱着哄小朋友的童谣,一摇一晃,憨态可掬,童谣唱过一遍,人偶熊扶着脑袋蹦跳着转过身,兴奋地高呼一句:“江樛小朋友,我是你的朋友大棕熊,你好呀!”
夏梨不知所措,伸手又按了几次呼叫铃。人偶熊还在一蹦一跳地耍着把戏,江司城透过熊嘴狭小的空隙往外打量,越看越觉得远处站着的人不对劲,赶紧摘下头套定睛一看,猛地倒吸一口气,他飞速往病床上看一眼,手里的头套狠狠砸向地面,“你来这里干什么!我女儿呢!你对我女儿做了什么!”
许棠听见江司城的怒吼赶紧钻进病房,看到凌乱的病床上空无一人,吓得赶紧跑了过去,最后在病床的另一侧发现倒地不起的江樛。江司城粗暴地把傻楞的夏梨推到一边,艰难地蹲下身去查看江樛的情况。两人合力把江樛重新扶回病床,又狂摁了几下呼叫铃。
千呼万唤中医生带着护士赶到,给江樛做了紧急处理后交代了几句就离开了。许棠扯着夏梨的手臂拖到病房外关好房门,夏梨一路踉跄,没等她站稳脸上又挨了结结实实一巴掌,“你到底要把我女儿害成什么样才甘心!她都变成这样了你们还不肯让步吗!非要把她逼死才开心吗!你们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你们晚上能睡得着吗!”许棠边哭边骂,手也没闲着,一下一下砸到夏梨身上。
夏梨不躲也不吭声,等许棠累到打不动,捂着脸在她面前失声痛哭时她才如蚊吟般呢喃一句:“我喜欢fanny……阿姨,我爱她。”许棠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冲过去狠狠把夏梨推到,用盯伺豺狼虎豹的眼神瞪着地上的人:“你怎么有脸说这些话,你怎么有脸!”
“阿姨……你相信我……我真的爱fanny……”
“闭嘴!”许棠气得浑身发抖。
夏梨吓得一哆嗦,眼神局促不安,双唇翕动,愣是一个字说不出来。没多久江司城从病房出来把哭成泪人的许棠拉进怀里,恶狠狠地无言瞪着夏梨,须臾丢下一个滚字就带着许棠返回病房。
夏梨发了好一会儿呆才想起自己还狼狈地坐在地上,慢慢站起身,神色恍惚地离开医院。刚刚发生的一切对夏梨来讲有点难以消化,甚至可以说是诡谲,这和她预想的全然不同,那个女人苦口婆心地教过她,所有深情都会有回应,你爱一个人对方能感受到,爱能弥补一切,纵使迟来。
“你们都不明白,我爱江樛。没有人比我更爱她。”夏梨喉头一紧,泪水落下,“十七年,整整十七年,你们不能褫夺我获得幸福的权力整整十七年。十七年,足够毁掉一个正常人了。”
江司城和许棠惴惴不安守在病床前三个小时后,江樛醒了。许棠赶紧送上温水,细声问她要不要喝水,江樛把脸转向另一边避开嘴边的水杯。江司城已经把人偶服脱下来放在沙发上,正好在江樛的视线范围内,她默默用余光注视良久,再把目光聚到江司城和许棠的头发上,愧疚涌上来化作泪水倾泻而出。
许棠忙凑上去边哄边擦干江樛苍白面容上的泪珠,江樛举起手环住许棠脖子往自己胸口压,哽咽着道歉,“妈,我想回家……”许棠就这么被自己女儿松松抱着,不住点头,“好,我们回家。爸妈带了了回家。”
三个人抱成团茫然地哭泣。窗外雪花翻飞,一片亮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