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第八章：逃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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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逃匿
第二天清晨，一夜没合眼的江樛听到许棠和江司城蹑手蹑脚出门洗漱的声音后坐起来，目不转睛地盯了一会儿昨夜父母睡觉的沙发，不可抑制地露出一个十分凄凉的笑容。许棠和江司城没多久就赶回来，江樛坐在床上翻看江司城带给自己的杂志，听到声音抬头冲两人甜甜一笑，“爸妈早呀。”
她反常的举动吓得许棠足下一顿，匆匆忙忙小跑过来一阵询问，急得眼眶通红，眼看眼泪就要掉下来，江樛赶紧反握住她的手，安慰她：“妈，我没事儿，别担心。”许棠半信半疑：“了了你别骗妈妈。有什么你都可以跟妈妈说的，别什么都憋在心里，妈妈看着难受。”见江樛肯定地点点头她才敢放松下来。
江樛贼兮兮地看向许棠，揉揉自己的肚子，许棠被她逗笑，抹干净脸上的泪水便连声说好，“了了想吃什么，妈妈给你做。”江樛眼珠子一转，笑眯眯地回答：“什么都行，妈妈做的我都爱吃。”许棠温柔地亲亲江樛的额头，跟一旁被突如其来的幸福冲昏头脑的江司城仔仔细细交代了有十分钟才离开。
许棠走后，独自一人面对失而复得的温暖日常的江司城局促不安地站在离病床两步远的地方一动不动，抿着泪水微笑，他用手暗暗掐自己一把，感受到疼痛后难掩欢喜，当着自己女儿的面捂着脸哭起来。江樛有些无奈地哄着，无论江樛说什么，江司城只知道点头，看得江樛心脏又沉又疼。
好一会儿江司城才敢走近些，惴惴不安地问江樛可不可以抱抱她，得到同意后好不容易止住地泪水瞬间再次决堤，江樛听着耳边破碎的哭声，这一声声劫后余生般的悲泣来自于她的父亲，她印象里纵使人到中年仍旧意气风发的父亲。
有那么一刹那，她动摇了。
许棠带着早餐和沈卓回来的时候江樛和江司城在病房里玩扑克，江司城脸上贴满纸条，头一转，像是长了满脸白胡须。见江樛一边吃着早餐一边和江司城有说有笑，沈卓愣在原地，江樛连叫他几声才回过神，许棠朝他招手让他过去一起吃早餐，尽管一切转变都过于突然以至让他一时难以消化，可盲目的喜悦仍旧削弱了沈卓的警惕。
“沈卓哥，快过来，再不过来你的那份我就不客气咯。”
“沈卓你别傻站着了，快过来一起吃。”许棠又给江樛夹了个包子，“了了多吃点，不够妈妈再去做。”
沈卓如挥别噩梦一般舒开眉头，翘起嘴角弯出一个甜蜜的微笑，用哄小孩的轻柔语气回应：“好。”
一整天，江樛变回从前那个朝气蓬勃的烂漫少女，眉眼弯弯地和江司城、许棠说说笑笑打打闹闹。一家人仿佛回到最初平淡却无比幸福的日子，几天前追着这家人不放的青脸恶鬼似乎也成了许棠用来哄江樛睡觉的枕边故事里的坏角色，只需把书面一翻，恶鬼不过几笔撇捺。
受不住江樛的软磨硬泡，撒娇恳求，晚餐特许带她出去吃。医生特别嘱咐过在不确定江樛是否完全恢复的情况下带她出去一定要注意她的情绪，不能让她受到任何刺激。江司城零零散散地听着，一脸兴奋地保证说自己的女儿一定是快要好了，今天她都主动过来拉自己的手了。后面医生的叮嘱江司城都没好好听，迫不及待开始计划该带自己的宝贝女儿去吃些什么好吃的。整个人仿佛掉进蜜罐里。
晚餐在十分愉悦而幸福的氛围中结束了，江樛不停往自己嘴里塞食物，吃得很撑，沈卓反而没怎么吃。几个人酒足饭饱，商量着散步回去，顺便消消食。江司城和许棠牵着手走在前面，都老夫老妻几十年了她的父亲还是改不了偶尔秀秀恩爱的毛病，这让江樛有时候不知道是该夸他爱母亲爱得深沉还是该嫌弃他老不羞。
夜幕一降下来气温也跟着下滑，沈卓脱下西装外套披在江樛身上，江樛下意识躲了躲，反应过来像犯错的小孩子一样抬头苦笑。沈卓很高，比江樛记忆中还要高一点，她偷偷瞥一眼身边的男人，不明所以地问了一句：“沈卓哥，你多高？”沈卓有些奇怪，习惯性地想要伸手揉揉江樛的脑袋，眼前突然闪过刚刚江樛躲开的样子，动作和笑容戛然止住。
江樛看出他的顾虑，主动抬手抓住沈卓准备回撤的手压在自己头顶，又问了一遍：“沈卓哥，你多高？”沈卓愣了几秒，很快重新笑起来，大手轻轻揉几下江樛的脑袋，半开玩笑地反问，嗓音微沉但柔柔软软如春风拂面：“怎么，羡慕我的身高？”江樛毫不客气地哼一声：“才不是呢，我对自己的身高满意得很，你还是操心操心怎么找个嫂嫂吧，一大把年纪了连个绯闻女友都没有，羞不羞。”
“你哥我那叫洁身自好。”沈卓不轻不重地拍一下江樛的后脑勺，接着说：“况且，我还有比这更重要的事没完成。”江樛嘿嘿笑几声，没再把话题继续下去。再往前，两人刚好走进一片阴影里，江樛垂下头，微微颤抖的声音落入沈卓耳朵里：“沈卓哥，谢谢你。真的很谢谢你。”
沈卓脚步一顿，江樛冲出去的身影宛如一只满力的箭矢，准确无误地贯穿他的胸膛。
江樛扑向前面两个牵手唱歌的身影，夜色暗沉，江司城和许棠瞧不见江樛脸上一闪而过的泪水，只能听见他们日日思念的女儿搂着他们无限甜蜜地告白：“爸爸妈妈，我爱你们。”
送江樛回到医院之后，许棠和江司城还想着留下来陪床，他们太害怕今天这一切只是一场狂妄的梦了，如果真的是，多呆一会儿就多赚一会儿，可江樛不肯。几个来回后眼看自己的女儿要生气了两个人才依依不舍地离开。沈卓最后走的，他站在江樛床边，目光复杂地凝视躺在床上乖巧掖好被角准备睡觉的人，不安攥紧他的心脏。回来路上江樛对他说的话，总让他觉得是在告别，生离死别的别。
“了了……”他犹豫了一下，闭上眼睛再睁开，近乎哀求的语气：“了了，我们都在。你别害怕。求求你——”
求什么沈卓没说江樛也知道，只有这次她恐怕无法答应。
“好。”江樛弯起眉眼，温柔又怜惜地笑起来，“明天见。”
沈卓松下一口气，轻轻点头，揉了揉面前人柔软的头发，说：“万事有哥哥在。”江樛睁眼呆呆望着男人，只觉得喉头哽咽，趁泪水脱缰之前撵走了沈卓。
沈卓走后，江樛仰面躺在床上走了会儿神。脑海里走马灯似的掠过从前的一幕幕，心沉甸甸的，扯得内脏撕心裂肺地疼。
她脸上明丽的笑容垮塌显出原本那张死气沉沉的脸，一整天强颜欢笑原来那么累人，抵死阻止自己不抗拒其他人的靠近和触碰如此让人彻底绝望。肌肉完全松弛下来的刹那，江樛居然有种如释重负的解脱感，明明以前跟江司城和许棠在一起的时光是最轻松最愉快的，现在却度秒如年。这愈发让她觉得自己恶心透了。
江樛翻个身，把手伸到枕头底下摸索，青白细瘦的手指触到一小块冰冷光滑的碎片，静止片刻，瞳孔中各种情绪交缠撕咬最终齐齐共赴无间，她把那块碎片拿出来举到眼前默默盯了好一会儿才起身带着碎片走向厕所。
有了先前的惨痛教训，江司城和许棠早就把病房里所有可能威胁到江樛生命的东西搜罗走了，就连平日里给江樛削水果的水果刀也是随带着，用完就收。但是，又有什么能拦得住一个对人间再提不起半点兴致的赴死之人。
江樛神情麻木地站在镜子前，耳边是哗哗的流水声，雾气腾起蒙住镜子里憔悴阴冷的面容，她手指僵硬地解开病服最上面的两颗衣扣，刺目的血痕几乎是扑出来，狰狞面目，尖牙血嘴。
她已经分不清满身的血条子哪条是什么时候自己挠出来的了，只记得每当噩梦侵袭她发疯一般抓挠自己身体时扭曲绝望的嘴脸。她想挠破皮肤探进血肉拽出一直在体内游弋的毒蛇，她想把指甲深深嵌进肉里穿破身体去挠梦里压在自己身上的人，她想在一个又一个崩溃难熬的夜里支离破碎地死去。
她想简单地用情绪低落概括身体的缺失感和绝望。
浴缸里的水满溢出来流到江樛赤luo的脚边，温暖的触感送来了一点无意义的情绪。江樛走进浴缸，身体一点点沉进水里直到整个人完全躺在浴缸底，她睁开眼从水里看被水波推捏成诡谲形状的白色灯光，一种奇妙的催人放松的魔力笼住筋疲力尽的心脏，随后江樛闭上眼睛，十指交握按住里面的碎片放在胸前虔诚地低下头。
水中盛放一朵硕大妖冶的红花，花瓣柔软细嫩，色泽鲜红诱人，随着水波拘谨而羞怯地摆动。花瓣触碰江樛的皮肤带来火焰般的灼烧感，所有的恐惧、疲倦、绝望以及困扰她的问题被点燃，她随着一片不存在的烟灰缓慢升空，轻如蝉翼。江樛沉入水底，这次她终于感觉到了水温，像是一床细软的毛毯将自己同太阳一起包裹起来。
最后一点意识被冲散前，江樛在水中看见许棠跟江司城的皱纹与白发，她伸手抓，却径直穿过他们朝自己伸来的手，落到浴缸底。
对不起。对不起。
江司城和许棠回到酒店后两个人默契地窝在沙发里一动不动，双目失焦。其实他们一整天都很不安，总觉得有什么大事要发生，总觉得江樛的突然转变背后藏着不可告人的恐怖秘密，但是就算明知眼前的笑容不过海市蜃楼、镜花水月，不论重来多少次，他们依旧会义无反顾地陷入诡计。他们真的太久没见到自己女儿的笑容了，破破烂烂的内心不可抑制地为这些幻象柔软。
许棠越想越害怕，低头抹起眼泪，江司城坐到她身边搂住她。许棠问江司城：“了了她一定会好起来对不对，她不会骗我们的对不对。”江司城亲亲她，肯定地点点头：“我们的了了一定会没事儿的。你不要想那么多，先去洗个热水澡然后好好睡一觉，明天我们一起去见了了，好不好。”
许棠点点头，接过江司城递过来的睡衣抽抽嗒嗒地往浴室方向走，刚准备关上门，江司城的手机响了，她甩开衣服重新走到江司城身边，担忧的目光紧紧追随铃声大作的手机。江司城看一眼屏幕颤颤巍巍地接通电话，“您好。”
“您好，请问是江小姐的家属吗。”
“是的，是不是我的女儿出事了？”许棠屏息听着，手指紧紧揪着江司城衣摆。
“江小姐刚刚在病房里割腕了，希望你们能尽快赶过来。”
“什么！？你说了了割腕了！”江司城大呼出来，许棠脑袋嗡地一下整个人跌坐在地上，江司城赶紧挂掉电话去扶奔泣不成声的妻子，“老婆你别着急，我们马上去医院，马上去。了了一定会没事儿的，你别着急。”
“我的了了，我要去找我的了了。”许棠边说边往门边爬，泪水撒一地，江司城扶起她，两个人互相搀扶着往医院赶。
赶到医院的时候他们看到沈卓满身是血坐在手术室门口，许棠撇开江司城扑过去问脸色惨白的沈卓发生了什么，沈卓缓了好一会儿才伸手扶起许棠，“回去的路上我实在不放心就掉头回来看看，没想到……没想到……”
沈卓人现在是混乱的，眼前全是他撞开厕所门江樛沉进红色浴缸的画面，怎么甩都甩不掉。他的双手因为恐惧剧烈地发抖，仿佛一瞬间回到十年前的那个雨夜，窗外乌云蔽日，电闪雷鸣，滂沱大雨无情地摧毁少年拥有的为数不多的一切，而他只能缩在黑黢黢的角落哭到几乎气绝，他找不到了，他弄丢了最重要的东西。
“念念……”
哀戚的哭声填满空无一人的走廊，光线是冷的，吹进来的风是冷的，脚踏着的地板也像结了层霜雪，连同跳动的三颗心也渐渐趋于刺骨。他们看不到明天，甚至有可能熬不过今夜。
好在手术还算成功。江司城和许棠守在床边，监控仪器嘀嘀嘀的声音衬得整个病房更加岑寂寒冷。江司城盯着床上面色如纸的人，脸上的迷茫越来越深，他冷不丁开口问身边的妻子：“这床上躺着的是谁啊？”许棠吓了一跳，不轻不重地拍一下身边奇奇怪怪的丈夫，眼泪无声又淌下来。江司城继续说：“我们的女儿哪有那么瘦，你别胡说，床上这个就是个纸人。不是我的了了。”许棠不吭声，细细碎碎的哭声一点一点碾碎仪器的声音。
江樛睡了整整两天，第三天中午因为噩梦惊醒。她醒来后只说了一句话：“为什么不让我死。”之后就再也不理人，像是听不到又像是无法反应，仰面躺在床上像是一具活尸体，急坏了两个饱受折磨的老人。
沈卓在送走前来查房的医生护士后默默走到病床边，低头盯着江樛，几分钟后清脆的巴掌声炸响在病房里，江司城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江樛偏向一边的脸，扑上去重重给了沈卓一拳：“你干什么！”
沈卓从地上站起来，目光越过挡在面前怒不可遏的江司城，“江樛，这是哥哥第一次打你也是最后一次打你。你怎么可以做这种事！你有考虑过江叔叔和许阿姨吗！你要是不在了你要他们怎么办！我们都在啊……有什么事情我们一起扛过去，我们会一直陪着你的……所以求求你，不要再做傻事了，不要离开我们……”
江樛双唇颤动，泪水滚落滑进枕头。她拉上被子挡住自己，小声的道歉穿过棉絮纤维无比卑微地跪伏在床上。许棠隔着被子抱住自己女儿，抑制不住地摇头痛哭。她的女儿没错，她的女儿没错。江司城紧绷的肌肉松下来，苍老褶皱的手捂住狼狈的脸无声落泪。
这到底，是怎么了。
接下来几天，江樛的情况不断恶化。每天一动不动仰面躺在床上，双眼盯着天花板发直，偶尔毫无征兆地躲进被子里崩溃大哭，失眠变成常态，一点点珍贵的睡意都是仰仗药物偷来的，维持身体基本运作的能量全部来自点滴和流食。无异于一具肉眼可见日渐消瘦的活尸体。
沈卓训斥唤起江樛苟延残喘的求生欲，她开始尝试接受发生的一切，幸与不幸，但是无论她怎么努力就是开心不起来，生活在她盼望的眼中依旧暗无天日。身体很疲倦，精神也很疲惫，每天靠药物睡着后又会在半夜被噩梦惊出一身冷汗，接着只能眼睁睁看着窗外的天空由黑转亮。食欲下降，无法开口，不想见人，唯一的冲动是哭泣，想要哭到声带报废，偏偏又觉得自己失格。
很多天后，江樛开始经常记不住一些事，比如江司城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走，晚上有没有人不离不弃地守着在床边，许棠早上又带给自己什么从前自己爱吃的早点，情况恶劣的时候她会一瞬间认不出江司城、许棠和沈卓，觉得他们很陌生，需要时间才能恢复。
一段时间后，医生找到江司城等人，告诉他们江樛可能患了抑郁症。江司城一脸不可置信，第一反应是否认。怎么可能，他活泼开朗的女儿怎么会得抑郁症呢。许棠也不相信，她笃定自己女儿只是受了创伤，她和江司城会用比以前更多的爱让她好起来的，不是什么抑郁症。但是在医生摆出的一条条证据面前，由不得他们强词夺理。
他们疼了十年的女儿真的得了抑郁症，可能要吃一辈子的药，一辈子活在看不到头的痛苦里。
沈卓当天晚上没来医院，把自己丢在酒吧里喝得烂醉，边喝边哭。
抑郁症，江樛得了抑郁症，他该怎么办。她才十七岁，还没遇上甜甜的恋爱，还没享受大学美好的时光，还没为了哪个浑小子哭得梨花带雨，她还有那么长的路要走，以后居然要背着抑郁症这个定时炸弹每天担惊受怕惴惴不安地活下去。
他想起几天前自己对江樛的斥责，觉得自己就是个王八蛋，他怎么可以那么骂她，江樛做错了什么，“了了……了了……念念……念念……对不起……”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第八章：逃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