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第三十五章（上）：祝君顺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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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五、祝君顺利
江樛走后唐盈盈用一个十分蹩脚的理由留住蠢蠢欲动的学生们，好几次抬眼张口，又生生把话咽回去，只余下一次比一次沉重的叹息。她尽量站在蒋老师的角度去看底下这群说不上冷漠反而单纯到令人憎恶的学生，转换措辞，把责骂变成叙述。
倘若不这样，唐盈盈实在难以启齿，接下来的每一个字。她也不确定将要说的这番冗长的话有没有价值，不过触景生情，不过觉得时机到了、江郎才尽，她已经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教授给他们了。于是她理清思绪，整理妥当激荡的情绪，像是朗读一篇课文一般开场，饱含不忠的深情。
“最近发生的这些事让我回忆起一些不好的人生经历。虽然不好，可还是想要跟你们说一说，以老师的身份。我不强求大家听，你们都是半个大人了，关于去或留，你们是完全自由的。
“我有一个朋友姓蒋，她的人生明确而向上，我和她成为朋友的那一年是她追逐自己教师梦的第五年。后来她顺利考上很好的师范大学，大学四年也努力为她的梦想做最后的冲刺，一切顺理成章，她如愿成为一名重点高中的语文老师。到目前为止她的人生在我眼中简直可以说是顺风顺水、天道酬勤，唯一的坎坷是，她喜欢上一个女孩子，人生轨迹因此转折。
“是不是有点耳熟？”唐盈盈顿了顿，仰头盯着落灰的吊扇扇叶思索，记忆中响起重物落水时稍纵即逝的、震耳欲聋的破碎声，“蒋老师绝对的浪漫，不然也不会如此坚定地去爱她的夫人，却也比现世的绝大部分人清醒与理智，所以她选择隐瞒她的夫人。逢人谈起她的爱情，她骄傲地分享着她们的甜蜜与幸福，但也小心地用语焉不详的‘他’带过一切可能漏出马脚的称呼。纵然旁人‘你家先生’‘你先生’地叫着，她也从不称她的爱人为先生，从不。
“一件事，把蒋老师辛辛苦苦、天衣无缝的遮掩给揭开了。”唐盈盈眼眶泛红，莫名出现在手中的白色粉笔在叙述中断成几段，她调整着情绪，尽量控制心中的愤怨，深呼吸，继续把故事说完：“有一天，她的学生跑过来跟她倾诉烦恼。女学生说，她好像喜欢上一个女孩子，心里既悸动又慌张。蒋老师得知这个秘密，几天都没有睡好觉。她找她的爱人帮她分析，说着说着，蒋老师哭了，从未有过的失态。似乎把相爱几年在旁人那受的委屈都哭了出来。
“她的爱人告诉她，她想改变这个世界，那就去吧，不要为我考虑。所以，蒋老师去了，第一次勇敢地站上讲台，可这广大的、不停发展的世界啊，却让人大失所望。事情一经败露与流传便一发不可收拾，她被学校辞退，走下她梦了十多年的讲台，推手是她心心念念的学生。”
唐盈盈揉揉眼睛，全身冷得发抖，“后来她是同性恋的事被传得越来越广、越来越肮脏。她和她的爱人不得已分开，她的父母跟她断绝了关系，租房的房东也勒令她搬走，短短几天，全世界改换面目，对曾经引以为傲的星星嗤之以鼻。可她做错了什么，她不过是给台下叫嚷着平等恋爱、自由恋爱的学生们介绍了自己的爱人。不过如此，结局却不堪入目。
“故事的结局，蒋老师投了河，那天晚上很热，月亮特别亮，一切正常到让人恶心。一个月后，她的一个学生找到我，在我面前忏悔当时跟风发出的耻笑和辱骂，断断续续说了一个多小时，也哭了一个多小时。我坐在她对面，内心一点波澜都没有，我甚至不记得她的脸，印象最深刻的是那家咖啡店的空调太足，我手心布满无所归属的冷汗。”
唐盈盈缓了缓，“我不是一个志向远大的人，如今的学生或者未来的学生长成什么样和我关系不深，毕竟彼此是独立的，各有各的发展。但蒋老师不一样，她是淋过雨的人，于是总想着别人每一天都晴朗，她跟我说过一些陈词老调，什么学生是未来，学生最纯净、最包容，年轻的学生们很有可能能让她们这一对恋人变得很普通。我向来不信，直到那个找我的学生说了一句话，我动摇了。她说，蒋老师想把我们教好，是我们辜负了她。
“我动摇了，我萌生了替蒋老师把你们教好的想法。”
唐盈盈仿佛自一场刑罚中艰难抽身，僵硬的表情缓和下来，自嘲地笑笑，“谢谢你们，向我证明了我从始至终的无能。下学期，你们会换一个班主任。实在对不起，在如此紧要关头还让你们承受这种变动，但也希望你们尽自己所能去稍微理解我，我不过是蒋老师久久徘徊不愿离去的影子。”
唐盈盈后撤一步，郑重地弯下腰朝台下的一众学生鞠躬，再次抬起脸的时候，面上是无法言语的悲苦与解脱，“提前恭祝诸位，高考顺利，一生顺遂。”
教室陆陆续续空了，门锁上的那一刻，关于这个班的最后一件大事也就尘埃落定了。唐盈盈绕着湿漉漉的操场一圈接一圈地走，伞放下，脸抬起来，胸口畅通了，她终于有勇气能直面梦中那块凝固的水面。
之后的一个礼拜，江樛拜托沈卓尽力清理网络上关于她们的消息。她想要回家，姜医生一口回绝，可她执意要回，谁的话都不听或是根本无法获取他们向她传递的信息。姜医生拦不住江樛，就去找许棠，把个中要害翻来覆去说个八百遍，希望她能劝住江樛继续在医院治疗，“江樛妈妈，江樛不行了。她的精神状况已经不行了，这个时候离开医院，很危险。”
许棠心中了然，低眉顺眼地听着姜医生滔滔不绝的劝告，等对方声音因为气尽而停止，她远远看一眼病房里平静收拾东西的女儿，声音里满是匪夷所思的满足与向往：“姜医生，我们要离开这了。”
许棠将水润的目光拉回来，“去云南。了了说她想去云南。”
姜医生不明所以，眉头皱得更深，“江樛现在的情况不是换个环境就能解决的。你也知道她最近都经历了什么，这种程度的精神打击根本不是换个环境就能解决的。江樛得留在这，我会倾尽全力治好她。”
“姜医生，司城这人脸皮薄，对陌生人还好些，对你们这些老朋友根本没法说出口，所以他好几次嘱托我要我跟你道谢，但是我一心扑在了了身上，总是忘记。现在正好，我替司城跟你说一句谢谢，谢谢你如此照顾我们的女儿，谢谢你把他当朋友。
“事到如今，应该不会有人比我更了解了了的情况。我怎么会不清楚她有多痛苦，我怎么会不清楚她在强撑，可是姜医生，她成为你的病人、你朋友的女儿之前是我骨肉相连，我视之高过自己的生命。我的女儿，应该是自由快乐的，她想要去云南，那我就陪她去云南；她不想见人，我就给她一个温暖安全的小窝藏起来；她要是——”许棠喉头哽了哽，迅速抹去猝不及防的眼泪，继续微笑，“了了一直在考虑别人，我也要为她考虑，只有这样她才能学会、才敢学会自私一点。”
姜医生不甚理解其中意义，但了然其中这份他不堪承受的重量，他长久地盯着许棠沧桑的笑脸，紧皱的眉头终于松开，“有任何事都要联系我。司城帮了我不少，还不到他身上，还请让我多关照他的妻儿。”
许棠感激地鞠躬，目送姜医生的背影消失。回病房的时候江樛刚好把东西收拾好，坐在床边看着窗外发呆，许棠下意识走过去关窗，来到她面前摸摸她的脸，“我的亲亲把东西都收拾好了呀，那我们回家吧。”江樛的脸轻轻压在许棠手上蹭，“嗯。”
家门是沈卓开的，江樛跟许棠的一致请求。
沈卓替她们归置好带回来的东西后独自一人下楼买菜准备晚餐，江樛坐在沙发上看着许棠不自在地瞎忙，像是一个羞涩本分的陌生人被这家人收留，躲开饥寒后总想着给这个格格不入的地方回报些东西。
鬼使神差，江樛低头瞥一眼茶几边角，右下角落有一点不清晰的烟灰，她的睫毛剧烈颤动一下，拉开茶几抽屉，一个红色的铁罐赫然出现，隐隐的烟草燃烧后的味道。
江樛打开铁罐，力度过大以致所有的烟灰和烟头全洒在身上，铁罐骨碌碌滚向远处。许棠受惊从厨房跑出来，想都没想上手拍干净江樛身上的灰，“了了有没有伤到哪啊，告诉妈妈哪里痛！”
江樛说不出话，呆呆地瞪大双眼，眼珠僵硬的往下转动，泪水滴下来的一刻她对江司城的所有情绪都回来了，她克制不住地流泪，整个人仿佛被钉在十字架上，疼痛又僵硬，“爸戒烟了的。爸戒烟了的。”
一语刺痛许棠，她的身体一抖，看着手指上的灰，力气瞬间被抽空瘫坐在江樛脚边。“是啊……你爸他戒烟了……好几年了……”
许棠攥紧沾灰的手，靠着江樛的膝盖埋头痛哭，江樛跟着她泪流不止。灰色的灰变成黑色，轻飘飘的灰再也飞不起来，这一盒灰会永远在这，不增不减。这一盒灰是俩人这一冬天的全部，日后的每一天，都该是从这片灰中生发出来的。
作者有话说
第35章 第三十五章（上）：祝君顺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