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第三十三章：江司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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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三、江司城
许棠到医院的时间比平常晚许多，沈卓接到她的电话提早赶过来照顾江樛，看到努力强打精神的许棠偷偷问了一句，许棠感激地拍拍他的手也问了他一个问题：“今天有看到你江叔叔吗？”
沈卓摇摇头，许棠也跟着摇摇头，换上笑脸走近江樛。许棠给江樛带了午餐，率先拿出丝瓜蛋汤，江樛边喝汤边随意地问她：“爸呢，怎么一早上没有见到他。”
“啊……他今早没来医院吗？他今天……很早就出门了呀。”许棠埋头布菜，眼眶无声地红了。
“没见到。”江樛望向门口想了想，咽下嘴里一口汤继续说：“倒是今早有一个人好像在我门外站了一会儿，也不进来，我发现的时候他已经走了。”
许棠拿筷子的手一顿，泪水再也忍不住，她边擦眼泪边招呼沈卓过来一起吃饭，话都说得磕磕绊绊。江樛拉住许棠的手问她怎么了，她不过笑着摇摇头，眼神不断回避。沈卓联想起江司城找自己要钱的事，不好的预感笼过来，他犹豫着要不要把自己的担忧说出来，同时门口响起敲门声，两个警察手里提着一个布包走进来，“请问你们是江司城的家属吗？”
江樛心头一颤，懵了。得到沈卓肯定的回应后，警察把布包交给他，跟他们解释了今天上午发生的一切，“这些东西是他留给你们的。你们待会儿让一个人过去认尸。”警察说完就走了，江樛被门锁的声音吓得一哆嗦，刚刚下肚的食物尽数吐到床边的垃圾桶，头昏脑胀。
直到她的嘴里满是苦水通红的眼睛才稍稍潮湿，她直指沈卓丢在一边的布包，打开后成堆的照片以及两封信洒在她面前。信封上抖动的笔迹写着：爱女了了亲启、爱妻棠亲启。
亲爱的亲亲：
展信安。
我最爱的小天使，你好呀！当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恐怕我已经无法伴你左右了。但是别太伤心，别太难过，也不要太害怕，我会尽快回来的，变成风、变成雨以及世间的万事万物，在你漂亮眼睛看不到的角落守护你跟妈妈。
了了你一直都是给我和妈妈带来无限幸福欢乐的小天使，是上天恩赐的的馈赠。
记得第一次在孤儿院遇见你，你还没有桌子高，默默在一边发呆，我们只是分给你一颗和其他小朋友一样的糖果，你抓着我们的衣摆就不撒开了，泪眼汪汪的小脸蛋倔强得有点可怜。也是在那一刻，我们决定收养你，下定决心怎么着也得让你尝遍世间所有的甜，幸福安稳地过完你注定漫长却闪耀的余生。
可是，对不起，我们还是没有保护好你。
本意是让你到国外接受更好的教育，看看这世界有多辽阔绚烂，没想到却亲手把你送到地狱去。
你生病的那段时间是爸爸妈妈熬不过去但又不敢破罐破摔的时光，伤痕累累的你常常出现在我的梦里，越来越远，淌过一条河，我们追不上你，只能站在岸边急得直跺脚，河面白雾的缝隙填满横流的血水。
无能为力且遥遥无期的日子让我不得不躲起来偷偷喝点酒，酒劲上来容易产生很多不好的念头，我盯着酒瓶子，突然哐的一声瓶子碎了，不知道怎么酒瓶抵上我的脖子。我差一点就动手了，最后还是哭着放下手中碎裂的酒瓶。我听见你叫我，一声接一声。
哎呀，怎么说这些。
了了啊，爸爸太没用了。不愿意让你了解世界的坏，只想告诉我的女儿，人性本善，世界光芒万丈，以至于让别有用心的人有了伤害你的可乘之机，对不起，是爸爸的错，都是爸爸的错。
后来你在医院接受治疗，我和妈妈跑前跑后，用尽办法只想替你讨个公道，让那些伤害你的人得到应有的惩罚。可是老天瞎了眼，黑了心，给出不公的判决。得知消息的你深受打击，又伤害自己。亲亲，好疼啊……
我和妈妈都清楚，我们已经安慰不到我们的女儿了，否则你怎么忍心让我们一次又一次承受将要失去你的痛苦呢。可你从始至终是我们的安慰，是我们原谅这个世界的唯一理由，所以了了，请你相信我和妈妈，相信我和妈妈很爱很爱你，相信自己存在的美好。
别对这个世界太失望，因为我们是在这个世界遇到你这个给我们带来许多幸福和希望的小天使的呀。
了了啊，你知道吗，我和妈妈每一天每一天、无时无刻、每时每刻不在祈祷，祈祷你的伤痛减弱，笑容重新回到你的脸上，就算用我的寿命为代价我都欣然接受。《马太福音》里写：你们祷告，无论求什么，只要信，就必得着。我和妈妈都相信，我们的了了迟早会回来的，就算不完全一样也没关系。并为之诚挚祷告。
我们的喃喃乞求似乎真的传到天堂。
第二天一切都变了，你不知道为什么情绪转向稳定，恢复了些精神，脸上有了浅浅的笑容，也肯主动和我们说话了，虽然能看出你在勉强自己，但也算是一点转机。我和妈妈高兴坏了，一致觉得我们的了了就要回来了。
我们该察觉出端倪的，我们该意识到那些伤痛不是简单的流血跟炎症，该从奢侈的美梦中清醒过来的。你当天晚上就不要你自己了。
我的亲亲，你知道当时我和你妈妈都快吓疯了吗，恨不得你身上沾的血是从我们身上流出去。我和妈妈跪在医生面前哭着求他一定要救回你，第一次觉得天不是塌了，而是厚重地盖下来，快要把我捂死。手术后你躺在床上，因为失血过多陷入昏迷，我怎么看病床上躺着的都是一张风一吹就碎的白纸，不是我的了了，我的亲亲。
之后妈妈和我不约而同买回两瓶安眠药，要是你不愿意再次醒过来或者以后再寻短见，我们两把老骨头也不会强留你下来继续受苦，我们一家到地下再团聚。
可你醒来后也不闹，更加沉默，每天就仰面躺在床上发狠一样死盯着天花板，眼睛里一点点生气都没有，不吃东西全靠点滴和流食撑着，人靠近、触碰你的时候不会躲，只是无声淌下两行泪来全身发抖。我的了了，我的亲亲，你一定不知道，那天之后我和妈妈安眠药不离身，妈妈每天都会在你艰难睡着很久后颤抖着手指去探你的鼻息，确认之后就跪在床边捂住嘴痛哭。我们宁可你闹，哭出来，骂出来，用东西把我砸得头破血流也没关系，然而我们的亲亲就像死了一样，一间病房成了停尸房，成了地狱。
亲亲啊，你生病之后的日子，我和妈妈把每一天过成了最后一天，关灯躺下的时候彼此情不自禁说些感恩的话，反复回忆你到来之后我们春暖花开的生活，直到你妈妈开始边笑边哭才依依不舍地睡去。第二天睁开双眼，第一件事就是跑去看你，你在，我们就有了开启新的一天的勇气。
日子一久，担惊受怕居然成了我俩的习惯，关于亲亲的哪怕风吹草动也能让我俩警铃大作，每一次你发病不让我俩靠近，我和妈妈都做好护着你到下一世的准备。可当你筋疲力尽躺在床上发呆，我跟妈妈又希望能拼尽全力留下我们的女儿，我们不舍得你太早成为别人的女儿。妈妈摸着我的头发，埋怨怎么突然白了那么多，我嘴硬呛她，说她不是照样花白头发，突然妈妈叹着气说了一句：“这样不行啊，我们不能老那么快。了了还得我们陪着呢。不能老那么快啊。”
是啊，我还没看到我的亲亲出嫁呢，怎么能老呢。我和亲亲的父女缘还长着呢，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下下下辈子。
我和妈妈很感谢安安，如果没有她，亲亲不让我们安慰的每个痛苦瞬间都会成为我和妈妈一桩又一桩愧疚的罪状。爸爸起初不开窍，没有意识到安安对于亲亲的特殊性，直到一天晚上妈妈愁眉苦脸地笑着跟我说你喜欢安安，我才知道，我的小天使遇到了另一位小天使。
爸爸已经没有资格对我亲亲的感情多说一句话了，唯一的希望，是你们能长长久久地相爱，永永远远地彼此守望。亲亲啊，你一定一定，要幸福和开心，我的心。
亲亲，我要跟你告最后一个状，关于妈妈的。前段时间，我在健身房办了卡，一有空就往那跑。妈妈嘲笑我，说我一把老骨头还一身操劳病，学什么小年轻跑健身房，搞不好伤上加伤不说，还被人坑去一笔钱。你的妈妈，智慧优雅了大半辈子，终于让我看到了她的粗浅，健身那不是势在必行的事情吗！毕竟以前只用保护妈妈和亲亲，往后多了一个安安，我可不得更强壮、更长命百岁吗！
爸爸的念头越来越多，盼着你开心幸福，盼着安安爱你一辈子，还想要护着你和安安，走很远很远。
但是，这些念头都得先放下了。
我的亲亲啊，三年前爸爸没能保护你，三年后，爸爸能替你保护你爱的人吗？
爸爸已经把安安所有的照片都拿回来了，爸爸有在努力保护了了爱着的安安，虽然没能完全保护安安，但是爸爸真的尽力了。我的亲亲能不能不要怪爸爸，爸爸真的尽力了，能不能原谅爸爸三年前的无能和错误，爸爸真的很后悔……
没能阻止同样的事再次发生，是爸爸没有保护好你们，爸爸的错；没有把这件事交给警察，不是不相信法律能给出合理的惩罚，天道轮回，惩罚会来，但流言蜚语也会跟着来。不论别人投向你们的目光是怜悯还是讥讽我都不想你们去承受，不管别人发出的声音是出于好心还是看热闹我都不想让你们听到，我的亲亲和亲亲爱着的安安明明没犯错，凭什么要被推到最前面让别人一颗闲心评头论足。谁都不能再欺负我的了了。
我的了了，我的亲亲，爸爸很笨，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只有这个，别怪我……别怪我……别怪我……
作为了了的爸爸，我应该为你做一些事情。
爸爸承认自己所做的一切怀有私心。因为爸爸太害怕我的亲亲往回走，走回不让我们靠近的黑暗里再次独自一个人痛苦，能安慰我的女儿的，这个世界恐怕只有安安一个人了。爸爸的私心罪不可恕，却又是一个父亲最简单的愿望。不要怪爸爸，好不好……
爸爸走之后，你和妈妈的日子恐怕会变得很艰难，可爸爸没办法，这些债我会背着走过奈何桥，等下辈子，一点一点偿还，原谅爸爸。妈妈她胆小，别轻易吓唬她，她没了我只剩下你了，亲亲要是再不理她，她的爱和伤心该和谁倾诉。我的了了也要和安安好好在一起生活，乱七八糟的话少听一些，或者不听也罢；莫名其妙的人少见一些，这个世界太大了，一个人拥有的善意却少得可怜，能省则省，该花则花。你经历了那么多苦难，遭了那么多罪，也是时候享福了。爸爸衷心地祝福、保佑我的亲亲。
对不起啊，了了，你原谅爸爸吧。突然把你们丢在这个世界上自己一个人先走。爸爸舍不得，但是我更舍不得看着我的亲亲再次承受同样的煎熬，爸爸只有一颗心，眼睁睁看你受两次苦是绝对不行的。之前不能替你分担，这次就让爸爸帮你扛着一点吧。
唯一遗憾的是，我还没见过我的亲亲穿婚纱呢，了了那么好看，穿婚纱一定美成天仙。
爸爸怕是真的老了，之前还不服输，现在不得不承认了。你看这一封信，啰啰嗦嗦、毫无逻辑居然写了那么多。老一点也好，我得再老一点，这样我的亲亲日后想起就可以当做我是老死的了。老死好啊，老死好。
也不知道我的亲亲看到这封信会不会嫌弃我写得太多，看得太累，可我还有好多好多话没来得及跟你讲。留着下辈子吧，下辈子我的了了能不能继续做我的女儿呢？下辈子我一定好好护着你，免你受苦，挡你灾祸，要是那个不要命的龟孙敢让你掉一丁点眼泪我就把他打到亲爹亲妈都不敢领回去，哈哈，了了说好不好？
下辈子，亲亲从一开始就选我做爸爸好不好，那些用来相遇的时间，都变成我和我的女儿美好的回忆吧。
真的，该停笔了。我的亲亲，我的女儿。
再见。再见。再见。
吻你，爱你。
对不起。
爱你的爸爸：江司城
江樛捏着凹凸不平的信纸，瞪大眼睛死死盯住落款那几个洇开的字，声音超乎想象的平淡，仿佛她仅仅作为一对悲惨父女之间沟通的传话筒，把父亲的最后一段文字毫无波澜起伏地陈述给他爱的女儿，并替女儿问一句：“妈……我爸呢。”
许棠摸摸江樛麻木的脸，亲吻她的额头，拥抱她僵硬的身体，抿着泪水笑着回答：“爸爸他今早……有好好跟你道别。”
江樛听见天边爆发一阵呼天抢地的尖叫，如同一个炸弹。云层破开一个巨大的窟窿，阳光灼烧着新生伤口暴露出的柔软的红肉。说不上疼，不过滚烫，恶臭弥散。
她轻轻眨眨眼滋润干燥的眼球，不接受许棠的回答，折好信纸塞回去捂在滞闷的胸口，她猛地想起什么，转脸跟沈卓说：“沈卓哥，帮我找一个铁盆吧，再问问这附近哪里可以起火。
“我要把照片烧掉。”
江樛本不打算让许棠跟着去的，拒绝的话刚要出口，江司城的信突然出现遮蔽视线，她紧紧抓牢许棠的手，腰杆挺得笔直，步入下行的电梯。他们来到医院最偏僻的靠山角落，一颗生长于栏杆外岩石缝中的树的枝条伸进来，打散成片的阳光落在火盆四周，如同溅出来的火。江樛一张张烧掉照片，火势过大的时候不得不缓缓，把手放在上方任由火舌像是某种亲昵的动物一样舔自己的手。
沈卓移开她玩火的手，“烫。”
江樛赞同地点点头，“冬天的太阳居然也那么烫。”
等最后一张照片变成灰，跑遍医院的安蒲终于找到返回的江樛，她冲过去紧紧抱住看起来风平浪静的江樛，抢在她之前说话：“对不起……对不起……”
江樛紧绷的神经松了松，把头靠在她的肩上，手拍着她的背，用一种温柔至近乎残忍的声音对象不明地安慰着：“没事儿了。没事儿了。”
下午江樛跟着许棠和沈卓去认尸，全程她一句话说不出来，喉头梗阻又或是有一双手长久地圈住自己的脖子，但凡有一丝试图发声的迹象，那双手就会毫不犹豫地收拢。
许棠也没有哭，看到停尸间里的的江司城也只是微不可察地往江樛身后躲了躲。整个过程持续时间极短，短到让人怀疑这一段有没有发生过。江司城被完全推回去的前一刻，江樛猛地挣开不存在的束缚叫出来，这拼尽全力的一声仿佛刀片自她喉咙破口而出，之后的每一个字都血气袅袅。
“爸，我是你的女儿。一直都是。下辈子你别忘了你的话，着急忙慌地去找别人当女儿，我可是你唯一的女儿，听到了吗。下辈子我们一起喝酒、聊天、旅游，做好多好多事。
“说好了，您欠我的，违约是小狗。”
他们走出来的时候，太阳消失了，厚重的云层绵延千里，不见边界，目光所及之处，皆是僵硬的、铁青色的白。
作者有话说
第33章 第三十三章：江司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