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0、第三十章:意外 ...
-
三十、意外
向来不是酒醉人,情思浓烈处,半口水也催人酩酊。
安蒲用一壶接一壶的水跟简苁对饮,一个比一个沉沦在不存在的眩晕世界中。傍晚,安蒲一个翻身从沙发上滚下来撞到桌脚,手机跟着摔在脸边,等她从各种疼痛中缓过神,手机没像之前一样自己熄灭,陌生号码接连不断。她举着手机的手不自觉捏紧,胀痛的脑袋确认这个号码没在她人生出现过之后,她接通电话。
对面静默了几秒,而后一抹惊慌的女声尖锐地扎进安蒲耳朵,她不得已短暂分开手机和耳朵。女人听起来很无措,在哭泣,莫名而来的耐心让安蒲终于顺通女人逻辑混乱的话,理解的同时她整个人仿佛刚从静止的冰河中被人拉上来,每一块肌肉都紧紧聚拢在一起。
女人惊叫:“江樛被夏梨带走了!”
安蒲冲出奶茶店的时候彻彻底底把桌子撞翻,杯子摔碎了两个人的醉意。简苁再想追出去已经为时已晚,日暮渲染的街道繁忙又寂寞,少女为了铺设一段回家的路,付出良多。
安蒲按着电话里女人给的地址赶到时,太阳终于穿过云层,余晖稀稀拉拉铺洒在四周荒凉的街景上,水泥路面积有一层干燥泥灰,巨大的力跑过时隐隐约约压出一个残缺的脚印。她在附近转了转,好不容易找到女人描述的通向地下的潮湿的楼梯,她来不及判断左右脱落污脏的墙壁是否是陷阱的提醒,快步坠向晦暗的入口,向右拐入更深的黑暗时,腥冷的风迎面打在她脸上,短短一阵,余味却像是迎头的一桶泔水。
过道不长,安蒲紧凑的脚步反而越发焦躁,突然而至的一级台阶让她短暂失衡,之后一只粗壮的手臂捅破黑暗抓紧她的衣领,黄白交错的光涌进过道,另一双拿着布袋的手紧跟着到她眼前,灰尘落满安蒲晃动的脑袋。
“江樛!”
男人把安蒲扛在肩上往前走了一小段,腰一弯安蒲整个人摔进一张破烂的沙发,安蒲刚准备站起来,一双手从身后稳稳按住她的双肩,有人抽过麻绳把安蒲绑了起来。“江樛!”安蒲扑腾的双腿扎扎实实踢中其中一个人的膝盖,那人抽吸着往后退几步,另一个人不留情面地笑了出来,声音尖细刺耳。
两人争执了几句,被踢的男人骂骂咧咧走回来,以防外一把安蒲的脚跟沙发绑在一起,边动手边骂着脏话。两人一来一往在安蒲边儿上吵得火热,却没有一个人搭理声嘶力竭的安蒲,直到很远的地方响起第三个人的脚步声,两人的话头止住,东扭西歪的站姿摆正。
“你再不来,我都要自己动手了。”
“这也得算钱啊,小丫头那一脚可不轻。”
夏梨眼神示意他们摘去安蒲的头套。安蒲重见光明的第一眼,看到的是夏梨凑过来端详自己狼狈模样的笑脸,不免心生恶寒,“江樛呢!”夏梨气定神闲地摇摇头。
“让我见江樛!”
夏梨依旧摇摇头。
“你让江樛回家!我留下来!你听见了没!我让你放人!”
夏梨耳蜗传来隐约的痛感,她适时直起腰杆,居高临下地左右打量安蒲气急败坏的面容,眉毛皱起来,露出莫测的遗憾神色。夏梨手指点着自己脸颊兀自思索起来,几分钟后她好看的眉毛舒展开,笑盈盈地回一句:“江樛不在我这儿。”
安蒲愣住,半张着嘴震惊地抬头望她,酝酿妥当的脏话突然无处放矢,“什么?”夏梨第二次俯身把安蒲从上到下摸了一遍,发现想要的东西不在她身上,有点懊恼地搜第二遍。
安蒲蠕动着身子躲避夏梨没有分寸的探索,张大的嘴要不是得骂夏梨,她就要扑上去狠狠咬碎她了,“你干什么!把你的手拿开!滚开!”夏梨全然不顾安蒲的咒骂和威胁,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心情越来越糟。安蒲奋力一撞把她撞出自己的世界,夏梨冲过去狠狠给了安蒲一巴掌,怒目圆瞪地警告她:“你再不闭嘴我待会儿就让你一句话都说不出!”
安蒲动了动火辣辣的脸颊,把脸甩回来顺便啐一口夏梨,“你试试看!”
夏梨压下蠢蠢欲动的手,转身背对安蒲准备用自己的手机完成后续的计划,正当她调整情绪的时候,远处地面折射出的一小簇暖黄色的光吸引了她的目光,她关上手机走过去,露出舒心的笑容。
她带着安蒲的手机走回来,掰出安蒲的手机解开手机,慢条斯理地浏览起里面的内容。“夏梨你要干什么!把手机还给我!”安蒲不断尝试站起来抢回手机,麻绳来回摩擦很快在衣物上留下数条深深的勒痕。
夏梨慢悠悠看她一眼,来回跟相机中的人比对,先前那股遗憾的情绪重新包裹住她的心,她怎么看怎么不满意,失望地垂下手。边上看热闹的两个男人走过来站在她身后跟她一道打量困兽般的安蒲,声音尖细的男人用肮脏的肩膀碰碰夏梨,“行不行啊你,不行哥哥帮你,但钱得加倍。”
夏梨嫌弃地横挪一步,“离我远点。”
男人没好气地哼哼几声,驼着背,趿拉鞋子走回原来的地方靠着柱子嘀咕。
安蒲磨着手腕试图把手拽出来, “你到底要干什么!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做的事犯法!快把我放了!”
夏梨显然不满安蒲不停的吵闹反复打断自己的思绪,随手拿了块脏抹布掐住她的下巴往里塞,抹布进去一半她停下手,恍然大悟地睁大眼睛,满脸兴奋,她抛下干呕的安蒲转头叫来男人们,叫起来:“打她!给我扇她巴掌!越重越好!”
男人嫌恶地看着夏梨雀跃的神情,慢腾腾地再三确认后两人站到安蒲面前。脏抹布的恶臭直达安蒲的胃,嘴里的沙粒如何都吐不干净,光线暗下来的同时她抬起头,下一秒脑袋被一股沉重的力像拍皮球一样拍下去,疼痛中安蒲始终觉得参杂有自己骨头断裂的声响。
男人活动着手指,骨节咔咔作响的声音伴着嘿嘿的笑声,安蒲不禁打了个寒战,眼前景物还没停稳,她的脸被抬起来,又一个巴掌,一个接一个的巴掌。
男人边打边嘿嘿发笑,直到安蒲意识都快离体夏梨才徐徐喊停,蹲在安蒲面前仰拍一张她红肿的脸,啧啧称赞:“这样才对嘛。”欣赏够自己的作品后,夏梨兴致盎然地跟安蒲聊起天:“你猜一猜,我接下来要干什么。”
安蒲断断续续的气呼到夏梨交叠的双腕上,像是朔风滚过积雪的湖面,她迷迷蒙蒙地摇头,口鼻的血腥味糊住双眼,天色一寸一寸消陨。
“我要fanny,安蒲。我要把fanny叫过来。”夏梨凑过去耳语,机敏地及时撤回躲过安蒲突发地撞击,安蒲瞪大双眼,咬牙切齿:“不要——找她!”
夏梨妥协地点点头,“不这样也行。”她站起身,退到最后一片余晖中向空荡荡的远方眺望了一会儿,回转身体,逆着橙黄色的阳光端庄地笑起来,“只要你离开fanny。安蒲,只要你离开她,什么都不会发生的。相信我。”
安蒲放松肌肉,倒向灰扑扑的沙发,费劲地笑出声,“你是不是疯了?”
夏梨对面前不尽如人意的局面早有预料,僵住的笑脸顺滑地变换成阴森的凝望,“离开她。没人比我更爱她,没人比我更适合她。”
“疯子……”
夏梨静默地跟安蒲对视了一会儿,重新打开那张照片,行云流水地选中江樛的账号发送出去,“你不离开她,我只好让她离开你了。”
“疯子你想干什么!”回答安蒲的是她自己的手机。夏梨得意地冲她晃了晃手机,接通电话打开免提,先是几声细微的吞咽声,接着江樛惨白干涩的声音传过来:“安安。”
简短的一句呼唤,一下把强撑着的安蒲拖下地狱,她的泪水滑过撕裂的嘴角,蚁走感挟持着痛感自上而下。
夏梨神色懒怠地挑起眉毛,“fanny,我是夏梨。”
电话那头又是一阵窒息的静寂,夏梨看一眼落日余晖完全消散之后灰白的天空,她背后排布着浩大的黑暗待发,“fanny,你离开她吧。我才是最爱你的啊。”江樛一声不吭,夏梨情绪出奇地稳定,自顾自低喃,仿佛对着一部停运的手机怨恨地诉说着被抛弃的这些年:“fanny,你离开她跟我在一起好不好。这样的话,什么事都不会发生。只要你答应以后再也不跟她见面,永远跟我在一起,就什么都不会发生。
“fanny,你也救救我好不好。你大发慈悲,也救救我好不好。”
类似的话语把江樛在回忆跟现实之间来回拖拽,口中的水分在时空的急速切换下顷刻蒸发,“让她走。”
“fanny,我的话你不能只挑你喜欢的听。”
“夏梨,你这样争取一个死人,划不来的。”
“我爱你。Fanny,我爱你啊。”
“夏梨,你疯了。”
夏梨视线回到没了声音,如同僵死一般的安蒲身上,回味江樛的话,笑了,“嗯,我疯了。你不也疯了吗?安蒲也疯了。我们没一个正常人。Fanny,疯子最清楚疯子,你应该知道这个时候不能让我不满意。
“fanny,你不能怪我。我试过正大光明地争取你,跟她公平竞争,可每个人都偏心安蒲。他们辱骂我对你的情感、拒绝让我靠近你、甚至不允许我提及你的姓名,这不公平啊,太不公平了。
“既然你不想选我,也没关系。我们换个选项,安蒲跟你自己,总能选一个了吧。
“Fanny啊,天快黑了,你再不来,安蒲就会跟你一样了。”
夏梨收好电话,若有所思地端详安蒲低垂的脑袋。积灰的地面不知何时多了几点圆润的黑色水斑,夏梨伸脚搓掉,郁结的胸口稍稍疏通。她远远走开站在今天最后一片光中闭目放空,脚下是迟缓向前的恶臭的河水。
她混沌的脑海中一个人影逐渐清晰。她的母亲,此时应该是幸福的吧。
安蒲从听到江樛声音的那一刻身子便冰冷僵硬到呼吸都困难,她圆瞪的双眼仿佛封闭身体的唯一一个破口,受惊的泪水拥挤着渴望代替她逃出生天。安蒲背在身后的手攥紧又松开,余光紧盯自己面前的地板,冷汗跟着泪水滴答一地。
偶然的风声送来一阵又一阵虚虚实实的脚步声,跑下一段老旧的楼梯跃进一片深邃的黑暗,接着脚步声越来越清晰,径直朝她奔来,最后在穿破黑暗的同时又如同高空的肥皂泡一般猝不及防地破碎,一切重归寂静。
她会来。
她不可以来。
她乞求。
许棠抢过江樛的手机丢进床头的抽屉,阴郁脸庞,“我不会让你去见她的。”江樛置若罔闻,夏梨的威胁犹在耳畔、来回盘旋,她掀开被子下床,着急忙慌地穿鞋,嘴里喃喃有词,江司城拦住她,“了了你不能去见她。她已经疯了!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爸爸妈妈不能让你去冒险。说不定安安根本不在她那,她是在骗你。”
“安安在她那。”江樛使劲往外挤,哀求江司城让她走。
“她就是个疯子,她的话可信度不高,了了你没必要去冒这个险。我们可以先跟学校那边确认一下安安在不在学校——”沈卓同样不允许江樛冒冒失失地走进夏梨的圈套,冷静理智的态度却一下激怒江樛,她几近疯癫,拽乱沈卓的衣领,“我也是疯子!我也疯了!我不知道安安在不在她那!可我有什么办法!拿安安去赌吗!安安做错了什么要经历这些!如果不是因为我——如果不是我——我如果没有……”
江樛倒向沈卓的胸膛,“求求你……让我去……”
沈卓张了张嘴还想说些什么,最终不过替江樛擦掉泪水,败下阵来,黯然的声音里满是妥协:“好,哥陪你去。”
许棠取出手机交给沈卓,视线低垂紧紧盯着手机,她刹那间疲态毕露,始终硬挺的背脊显出明显的弧度,无形的倦怠化作一丝一缕自她杂乱的发丝底透出来,她的语气失了原先的疏离与冷漠,她或许也在反省。许棠反复叮嘱沈卓:“不要让了了离开你身边,不要让她离开你身边。”
沈卓根据夏梨给江樛分享的位置驱车抵达,车刚停稳,江樛人已经跳下车踉踉跄跄地往不远处废弃楼房的地下室入口跑去,沈卓紧紧跟在身后。太阳完全沉没地平线,周遭一切随着流水一般的黑暗按部就班地趋向单薄与暗淡,唯有一往无前的江樛发出羸弱的白光,摇摇晃晃地,摇摇晃晃地寻找着生命喘息之口。
江樛身体率先跨入地下室,意识跟上来的霎那,心脏猛烈地颤一次,心跳声冲破胸膛,万籁凝缩,惯性猛力把她拉下楼梯,黑暗中一阵骨肉碰撞的闷响。“了了!”沈卓三两下跃到底部,抹黑准确找到畏缩成一团瑟瑟发抖的江樛,“了了!跟哥说哪里痛!跟哥说话!”
“别过来……别碰我……对不起……对不起……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我……我救……我救你……”江樛有气无力地推搡着沈卓,痉挛的手指别扭地掰着沈卓的手,胸口暗暗茂盛的酸劲如同一个缓慢有力的漩涡,把被恐惧束手束脚的江樛一点点卷进去。
零零散散的水滴滴到沈卓的手,沈卓这才听见江樛虚弱而绝望的呜咽,他本能摸向江樛的手抓住放到自己脸颊上,竭力稳住声音:“念念,是哥哥啊,你摸摸看,是哥哥的脸呀。是哥哥啊。”话语以一声埋伏已久的哽咽终了。
江樛空白的大脑飞过几帧画面,也是一片黑暗,她跟另外一个黑影蜷缩在角落里,她的膝盖时不时触碰到一个又冰又凉的硬物,身边的黑影抱歉地说:“手电筒没电了,你怕不怕。”她发出漏风的笑声,小手在黑暗中探索良久才捧起黑影的脸,她也不知道视线有没有准确锁定黑影的脸颊,依旧无比坚定地朝上望,“有哥哥在,我不害怕。”
黑影应该是笑了,她感觉他的脸往自己的手心蹭了蹭。
“哥……”江樛涣散的目光稍稍聚集起来,仰起深埋的脸,“哥……”
“是哥!是哥!念念不怕,哥在呢,哥会保护你的。”沈卓不自觉松了一口气,小心地把江樛往自己怀里揽了揽,颤抖的手紧紧握住江樛瘫软的手。江樛意识迷离,躺在沈卓怀里有气无力地呢喃:“哥……手电筒没电了……安安还在等我……我不害怕……安安……”
“嗯,哥都知道。念念别担心,我们一起回去,一起回去。”
突然,深长的过道尽头传来接连不断的惨叫,江樛猝然清醒,屏息凝固了一会儿后翻出沈卓怀抱,四肢着地爬向声音的来源,她的膝盖蹭着地面,手掌压过无数碎石艰难向前,沈卓尝试扶着江樛往前走,奈何就算有支撑她还是根本站不住,她也不让沈卓背。过道分明伸手不见五指,沈卓却能无比清晰地看见江樛爬行的所有细节:身下的血痕、额角的冷汗、颤动的嘴唇、瑟缩的身体以及泪眼中急切的亮光。
他的灵魂跪在黑暗中嚎啕,他也跟着弯曲膝盖,爬在江樛旁边,替她扫出一条干净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