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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第二十九章:我不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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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我不好
安蒲逃课了。断断续续一个礼拜。
她刚踏进校门,忙里偷闲的目光猛地从四面八方朝她聚拢。她最后一步故意重重踏下去,站定后仰脸急促喘几口气,如同踩着河床慢行,总要探出水面换口气。天气过冷,空气来不及被肺收纳,硬生生在她的气管里冻成一条冰柱,她依靠这跟冰柱站了几分钟,睁眼的瞬间脚步向后转,旁若无人地伴着早读铃走出校门。
唐盈盈远远看到逆行的安蒲,加快脚步赶过来,“安蒲!你去哪!”安蒲掏出绞作一团的耳机,不紧不慢用手指拉扯,解开的耳机刚要塞进耳朵,一道迅疾的力把它拽开,安蒲咬牙揉揉耳朵,往前走的脚步不过为疼痛短暂地停顿了一下。
“安蒲!你给我站住!”唐盈盈牢牢拉住安蒲,“你怎么回事儿!都什么时候了!你居然还逃课!”
“放手。”
“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放手。”
“不可能!你现在跟我回学校上课!都多大了!还不知道轻重!”唐盈盈边教训安蒲,边使劲儿把她往学校拽,“你还记不记得你是一个马上要高考的人!”
“我叫你放手!”安蒲发力甩开唐盈盈,恼怒的眼睛狠狠瞪着唐盈盈,“少管我!”
“我怎么可能不管你!你现在还没毕业!我还是你的老师!”
安蒲没应声,脱下书包狠狠砸到唐盈盈脚边,“现在不是了。”说完转身又要走,唐盈盈早有预料,第二次抓住她,这次她明显有了防备,无论安蒲如何扭转、使劲,她就像一条有张有弛的皮筋套住安蒲的手。
“你到底要干什么!”安蒲的怒吼吸引来更多看热闹的目光。
“你最近怎么了,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安蒲被问住,苍白面容上痛苦的表情稍纵即逝,她舔了舔起皮的嘴唇,开始戏谑地弯起嘴角,故意找她麻烦:“你不是说要管我吗?管哪了?管我有没有考个状元回来给你长脸?”
“安蒲!”
安蒲迅速收住笑容,冷漠地跟压抑着怒火的唐盈盈对峙,“放手。”唐盈盈多抓紧几分,“不行,你今天不给我一个正当理由休想让我放手!”安蒲瞟一眼唐盈盈背后为看热闹不惜错过早读的学生,默默挺直背脊,下巴朝他们抬了抬:“你看看你背后,看看。”
唐盈盈顺着安蒲怨恨地目光看过去,只能看到几个学生黏作一团灰溜溜逃跑的背影,她不明所以地把脸转回来,等着安蒲的解释。即使那几个人都跑没影了,安蒲的视线仍旧保持着,她咬牙切齿地解释着:“他们在看我,一直在看我。你说我是不是该收费?”
唐盈盈听得云里雾里,“为什么?”
“因为我是个同xing恋啊。”安蒲把眼珠子转回来,“因为我不仅是个同xing恋,还是个变态、怪人、疯子——”
“安蒲!”唐盈盈背脊滚过一块足以碾碎她的寒冰,她张开骤然僵硬的手放开安蒲,安蒲的手就这么直直地掉回她的身侧。安蒲落寞的神情不过几秒,而后又像是想通了一般舒展开眉目,她一言不发地盯着大喘气的唐盈盈,弯腰捡回书包甩到肩膀上,“恶心到了吧,我警告过你,少管我。是你不听。”
唐盈盈冲着安蒲被车流分割的背影无能地张着嘴,破碎的记忆镜头倾泻而下,最后的几秒钟,溅起的雪白水花沉入河底,河面吹过一阵风。她哑着嗓子哭泣,寒意由内而发。
安蒲来到简苁的奶茶店门前,卷帘门上贴着一张店铺转让的告示,她挥手撕下来揉成团丢到一边,纸团蹦跶几下,一只脚踩住它。简苁的脚压过纸团,蹲在安蒲脚边开锁:“你问过店主人没有,就随便撕人家的东西。”
“我家教就这样。”
安蒲不轻易谈论跟家庭有关的事情,哪怕一个带有隐喻的词,简苁识趣地闭上嘴,默默打开门。安蒲钻进去径直走向之前她和江樛常待的角落,粗暴地卸下书包,蜷缩在沙发上。简苁因为自己的事已经有一段时间没跟安蒲联系,不清楚她跟江樛又碰到什么坎坷,不过安蒲不主动说,她就不问,权当这个灰扑扑的屋子里只有她一个人。这是两人间悲哀的默契。
简苁走到门外拖进来一个塞满纸箱子的箱子,展开一个开始自顾自打包店里面的东西,偶尔发出过大声响才望一眼角落里的安蒲。刚装满两个纸箱,安蒲怒气冲冲地大跨步走过来一把抢过简苁手里的东西丢进箱子。
“大姐,那玩意儿我要拿去卖的,下手轻一点行不行。”
“带我去喝酒。”
简苁一愣,看懂安蒲自暴自弃的表情后身子往后靠抵着吧台,“你一个高中生喝什么酒。”
“我成年了。”
“所以呢?”
“带我去喝酒。不行我就自己去。”说着安蒲绕开一地零零杂杂的东西,半只脚踏出门简苁叫住她,简苁拿出手机开始划拉,一脸无奈地摇着头:“你也体谅体谅我,我今天得把这腾出来,还有不少东西要收拾,我给你点酒送到这,你在这喝,我在这收拾,两不耽误。”简苁放下手机,目光平静地扫视安蒲向来干净的校服上左右显眼的污渍,“当然,你要是不乐意,你也可以自己去。”
安蒲折回来,无视简苁重新回到角落。简苁轻轻一笑,手指飞快地输完支付密码,把手机放在一边继续收拾东西。
一个小时后简苁定的酒送到,拢共几十瓶摆满一张桌子。安蒲狐疑地打量桌子上花里胡哨的玻璃瓶,“你拿假酒唬我?”简苁替她起开一瓶放到她手里,自己起开一瓶往嘴里灌了一口:“我很闲吗?你就凑活凑活吧,在一个濒临易主的店里面还想喝什么好酒,不怕煞风景啊。这玩意儿可以了。”
安蒲不再说话,闷头灌酒,两瓶下肚泪水跟着出来。可她只是哭,什么也不说,简苁第一次见到她能哭到这种程度,惊讶之余腾出一只手喝一口酒,敬了敬安蒲颤抖的背影,完事儿继续装箱。不知道过了多久,安蒲那边渐渐没了响动,只有偶尔踢倒酒瓶的声音,简苁洗好手走过去,发现安蒲倒在桌上哼哼唧唧,眼睛和耳朵又红又湿,垂着的手里还抓着半瓶酒。
简苁扒拉几下安蒲,见她没反应又叫了她几声,确认她不省人事之后,露出匪夷所思的笑容,她新打开一瓶酒,唉声叹气地弯下腰跟安蒲碰了碰,不合时宜的嘲笑:“喂喂喂,没问题吧?这里面装的可是碳酸饮料啊,傻子。”
第二天一早,安蒲在学校附近的酒店醒过来。不远处的桌面放着一套干净的校服和简苁留的一张纸条,两行字:先吃东西再去学校。爱吃不吃。
安蒲洗完澡坐在窗边看着外面发呆,饿到胃疼也不愿挪地方。往窗外稍微费点劲眺望,校门一览无遗,跟保安室紧挨着的老榕树气根在晨风中摆动,树下对立着两个谈笑的女孩子。安蒲眼睛短暂失焦后,眼中的画面烈日熔开厚重的云层,当空舒展、抖擞着刺眼的羽毛,燥热沉闷的风紧贴地面刮过,女孩的后背浮出一层薄薄的悸动的汗水,偏偏面前的人,凉爽到让她察觉不到气温。
安蒲缓慢拉回视线,转身的瞬间重心不稳倒向地面,她只觉得眼前的景物急速晃动了几下,其余的感触随着震动一同抛出身体。手边的手机反复亮起又暗下去,来电显示在“唐老师”“爸”“妈”之间来回转换,哪怕一次幻觉也好,与江樛有关的任何一个字都拒绝回应她的满心侥幸。
干瞪眼睛久了心容易发酸,整个前胸如同寄居着整个四季的野风,吹得人冬夜发烫、盛夏结冰。安蒲不甘心地闭上双眼,尝试逃离脑海里的夏天,逃离那本用来扇风的书。
简苁老早摸透安蒲叛逆的手段,算着时间给她点外卖,可惜这次她晚一步,手机刚放下安蒲单薄的身影出现在半垂的卷帘门之后。
安蒲身上只有一件白色高领毛衣,她半张脸沉入领口,双手紧紧握拳,因为寒冷整个人显出一种她不常有的拘谨。她自然地弯腰钻进来,旁若无人地抓起简苁的黑色长外套裹在身上,简苁短暂地心疼了一会儿那顿早餐,打开热水壶烧好热水给不速之客倒了一杯,她又在四周为数不多的东西里翻出干净的毯子十分随意地抛到安蒲腿上,盯着她喝下几口水后慢慢舒展开僵硬的眉头,质问她:“你的校服外套呢?”
“丢了。”
“干净的那一套呢?”
安蒲戴好帽子遮住大半张脸,稍微恢复点血色的嘴有气无力地回:“丢了。”
简苁露出不可理喻的笑容,抛下一句“你怎么那么幼稚。”回到原来的地方继续收尾。安蒲自知自己的行为让简苁很不舒服,尽管万般不愿开口,抿了抿嘴还是决定主动聊聊天缓和气氛:“怎么突然要把店给卖了。”
“和你有屁关系。”简苁丝毫不给面子。安蒲硬着头皮继续聊:“顾菟呢,好长时间没见她了。”简苁明知安蒲是无意提及顾菟,只是没话找话,心中仍旧生出一股被人揭伤疤的羞恼,她站直身子,狠狠把箱子踢到一边,“关你屁事!”然后为了掩饰自己并非拿箱子撒气,踢它单纯只是因为它碍路,简苁有模有样地绕到吧台拿了些无关紧要的东西再走回来。
巨大声响和简苁怪异的语气瞬间让安蒲冻僵的脑子活络起来,感谢连续失眠几天后现在异常敏感的神经,她反应过来,简苁跟她半斤八俩。安蒲不再说话,歪倒的身子坐正,目不转睛地打量路过店门的每一个行人。
简苁假装正常地闹腾了一会儿,失控的情绪缓和下来后坐到安蒲面前,手指敲击桌面拉回安蒲的视线。安蒲从未见过简苁如此严肃的脸,以至于过于沉浸在判断真伪的过程中,完全错过简苁的第一个问题,“你刚刚说什么?”
简苁脸上的歉意烟消云散,后背靠上椅背,摆出一副夸张的顽劣大小姐坐姿:“骂你呢,要听我多骂几次吗?”
安蒲没心力跟她拌嘴,整个人又往外套里缩了缩,避开简苁的视线。简苁嘀嘀咕咕念叨了她几句,把刚刚的话精简地复述一次:“你呢?”
安蒲一哆嗦,闭着的眼睛稍稍睁开,像是浅梦惊醒。安蒲没直接回答,把头歪向一边,一言难尽地添起嘴唇,良久,她带着不确定的语气回答:“学校里面的人都知道了。”
“知道什么?”
“知道我喜欢——女孩子。”安蒲挣扎着,江樛的名字始终无法出口,她开始觉得心脏痛,把头深深埋下去,“知道——知道我喜欢的人是……”
“就因为这个?”简苁换了个坐姿,端端正正坐直。
“我也希望只因为这个,这样她就不会说不要我了。这样她的病就不会越来越严重。”破碎的哭泣声随着安蒲的每个字落到地上再反弹打在她身上,她看上去冷极了,不停地颤抖,“她又不见了。每个人都不让我见她。包括她。”
急促的喘气声过去后安蒲笑了,她抬起头直视简苁担忧的眼睛,似笑非笑、要哭不哭的怪异表情,“她这次,好像真的不要我了。”
简苁半知半解,犹豫着给出建议:“你应该……去找她。”语气过于不确定又过分期待。
“不行。”安蒲疯狂摇头,原本深暗的眼睛被恐惧点亮,“不行的,简苁……”
“……为什么?”
“因为我还爱着她……”安蒲紧绷的身体松弛下来,一点一点倒向身后的沙发,“因为我还爱着她啊——我害怕,害怕真的跟她见面她又说一次不要我,我会疯的——简苁,不问,我是半生半死的人,问了,我可能就会是一个死人了。”
简苁停止追问。到这,她能理解了,某个心结随之解开,落下陈旧的尘埃。她动了动不知何时发麻的脚,十分疲倦地从位置上站起身,拿来热水壶给另一个杯子倒水,“你应该去的。你和我不一样。”话说一半简苁被自己逗笑,摇着头举起水杯轻轻碰了一下安蒲的水杯,清脆的撞击声伴着自嘲:“不对,我们都差不多德性。以水代酒。”
安蒲也笑了,近乎疯癫。她紧塞的喉咙磕磕绊绊地咽下杯子里的热水,像个疯子一样晃起空杯,对着哭笑不得的简苁又哭又笑。
唐盈盈上课上到一半接到通知下课之后去年级主任那讨论安蒲频繁逃课的问题,她没有马上离开,而是站在略高于所有人的讲台上沉默凝望下面逐渐嘈杂的班级,那一刻,蒋老师仿佛站在她身边,亲和的面容上是落寞的微笑。她跟她静默地比肩而立,无助地默许着他们尚未意识到的暴行。
数学老师的招呼唤醒她,她仓促问好,抱起试卷疾步离开。学生们朝气蓬勃的吵闹渐行渐远,她脚步随之放慢,心中莫名升起一股羞耻的庆幸感,她身体中的某一部分,不可抑制地在欢庆远离。
等她整理好自己来到通知的会议室,发现安蒲的父母早已局促不安地坐在位子上,一副丢脸的模样。年级主任和另外两个领导不多等待,开门见山地提出要对安蒲近期严重违反校规的行为给予惩处,唐盈盈深知无法改变这个结论,对于安蒲父母焦急的请求只能低下头。
“安蒲家长,你们也不用多求情,安蒲的事情性质恶劣,已经严重影响到其他同学和学校声誉,我们必须严肃对待。今天把两位叫过来主要有两个目的:一是了解安蒲近期变化的原因,二是为安蒲同学日后的发展商量一个可行的方法。”
丁欢跳出来,半个身子差点爬到会议桌上,“老师啊,不能影响安蒲高考啊,安蒲成绩那么好,一定能考上青北的。这都是那个小狐狸精的错!老师你不能冤枉安蒲啊,安蒲她年纪小,什么都不懂,被人迷惑去了也不能怪她啊!”
年级主任不得已安抚了几句,丁欢才重新坐会位置上,唐盈盈盯着丁欢和安洲暗戳戳互相拍打的手,安蒲被帽子和衣物掩盖的伤痕一个接一个透过遮挡展现在她眼前,她狠狠掐了一把自己的小臂,直到疼痛消失才叹着气松开。
他们争辩得不可开交,丁欢跟安洲不满学校的决定,责骂跟卖惨轮番上演,学校执意保持原来的决定。但他们有一个点达成了共识:安蒲没错,错在另一个不检点的、疯了的女孩子。年级主任突然询问起唐盈盈的意见,唐盈盈模棱两可地附和了几句,就在领导们满意地点头时,唐盈盈鬼使神差地补充:“她也是受害者啊,一直都是啊。”
领导们愣了一下,看着丁欢和安洲不妙的表情,尴尬笑起来帮着打圆场:“是啊,安蒲是受害者。这不是我们一致认可的嘛。”
唐盈盈反应过来的同时猛地往后看,紧闭的门口并没有被打开的迹象,她回过头,赔着笑接话:“是,我是这个意思。”
托唐盈盈那一句话的福,学校做出让步,对安蒲既往不咎,但不许再有下一次。丁欢和安洲拍着胸脯保证,一定不会再让小狐狸精乱搞,言辞之粗俗和无礼令人蹙眉。分别之际,年级主任代表学校跟丁欢和安洲挨个握了手,他表达了对安蒲殷切的期盼,是个人就能听懂君子话语之中的弦外之音。
唐盈盈本应该回办公室批改新收上来的试卷,却恍恍惚惚走到教室,她就这么直愣愣走进去,讲题讲到一半的数学老师以及整个班的学生齐齐看向她。数学老师喊了她几声,她回过神,一时不知作何解释,终是,不停叹气起来,“你们不能因为无知和莽撞,随意犯下日后肠子悔青的暴行啊。我该怎么教好你们啊。”
全班同学疑惑地面面相觑,只有白萱萱,无声泪湿一片红勾的数学试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