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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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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野无人,孔檐的世界终于只剩下雨声。
他出生在一个名叫梨岛的小岛上,岛屿四面环海,时常下雨,十二岁之前他经历过绵绵细雨,也遇到过倾盆暴雨,有时候他会坐在屋檐下听雨,但从未有哪一次如现在这般清晰地意识到,原来雨珠落在耳边,竟会是这样一颗一颗泾渭分明。
他听着雨水倒豆一般洒在耳边,心底泛起一股漫天漫地的无望。
头颅的眩晕慢慢覆盖了身体的饥饿,孔檐意识模糊,没难受多久就昏了过去。
时间滴答而过,在后来的一天一夜中,孔檐醒过几回。
第一次是在黄昏,那会儿的天地只有苍茫大雨,他陷在振聋发聩的水瀑敲击中脑袋发麻,飘忽间,他觉得自己这是在接受通向天堂的洗礼,黑暗尽头,他看见母亲正携着周身光晕朝自己走来,还有待他如父的邻居满军叔,悠闲的渔船和他们身后山花遍开的梨岛。
第二回醒过来的时候是深夜,这次他听见了些其他声音,规律的“啪嗒”“啪嗒”像厚底鞋踏在泞水中的黏连声。
孔檐紧绷头皮,他脑袋已经很浑了,却仍能恐惧到全身发抖。
而等那人即将消失在这个转角的时候,孔檐却又无法抑制地焦灼起来,他张开嘴从喉管里撕出两声急喘,可惜声音太小,连行李箱都没能破出。
那人就这样匆匆离开了。
再后来他醒的时候,又遇上了俩人,这次他终于壮着胆子喊了两声,可对方无一不是稍作停顿,随即就以万分惊恐的姿态跑掉了。
孔檐就在这样时晕时醒的状态里沉沦,每一次醒来都会听见更大的雨声,每一次昏睡也都会陷进更深的绝望中。
到了今曦,他用声嘶力竭的尖叫,将一个过路人吓得魂飞魄散,并连滚带爬地跑开之后,他也终于耗尽了所有的力气与希望,大笑着扎进昏迷中,没了半点求生的意愿。
雨密如帚,逐渐将覆盖在行李箱表面的垃圾扫掉,积水又把这个装载着孔檐的行李箱推出半米,稍稍远离了垃圾堆。
孔檐这一觉睡了很久,再次醒来时天已经又黑了。
距离上次使用向导素已经过去了将近两天,药效散了,他鼻子又重新敏感起来。
天上雷声轰隆,孔檐挣动着麻木的胳膊去探裤子口袋,底下的钥匙串和钱都在,唯独摸不到向导素。
他脑子犯木,转了一会儿才想起那东西好像在先前的打斗中掉了出去。
混蛋!
他闭了闭眼,神志浑浊不堪。一股夹着馊臭的水腥味灌入鼻腔,他恶心得几欲作呕,眼前却越发频繁地闪出某些片段——从前在梨岛的时候,他常常跟着满军叔出海,那种常年打渔的船甲板就有类似的味道。
恍惚间他以为自己置身海上,而海上却掀起了汹涌的波浪。
巨大的黑影自船底爬了出来,它朝着孔檐的母亲侵蚀而去,转眼间便将那片薄叶之躯拖进海底。
孔檐瞪大双眼,浓重的杀意占据了他的神识。他聚集起全身的力量,一只量子兽随之应承召唤,于箱外的雨幕中缓缓凝结成形。
…………
“什么东西?”
孟舒意举着伞从胡同出来,走到这四方拐角的时候,发现对面的胡同口被一条半腰粗的类似腕足的东西挡住了去路。
他顺着那腕足垂下来的方向往上看,发现头顶齐檐的地方悬着一只章鱼,章鱼身形庞大,八条肆意扭动的腕足,几乎将这四方天空盖了个严实。
孟舒意不得已停下脚步,他前后看看,两头的胡同幽昏且长,不见人影。
奇怪……
量子兽出于属性的原因无法离主人太远,不存在走失或独自执行任务的情况,可眼前这只章鱼戾气满满,又分明是处在备战的状态。
孟舒意看了它一会儿,不动声色地探出一只精神触手,在那章鱼垂在墙边的腕足上轻轻一点,不轻不重地放出了一点向导素。
角落里忽然传出一声闷哼,头顶身形骇人的量子兽随之躁动起来,它在半空扭曲着挣扎了几下,然后就跟中了迷·药似的变得虚软无力。铺陈八方的巨大腕足渐渐缩小,迷迷糊糊的从半空往下掉。
孟舒意伸手,正好接住了这只巴掌大的小玩意。
看来你的主人就在这里。
他扶了下眼镜,寻着刚刚那声短哼的方向看过去,目光落在墙边的行李箱上。
那是个脏成了暗红色的大号行李箱,它躺在污水中,箱肚鼓凹不平,像被什么东西从里面撑着。
孟舒意走到箱子旁,居高临下地看着。箱子很静,表面隐约能看出些许起伏,他轻悠悠吹了声口哨,并用脚尖踢了踢箱子的侧边,这回,箱子里又有了动静,湿乎乎的牛津布箱面被里头的东西顶出一个大包,隐隐还伴随了些微弱的挣扎声。
虽然不能确定里面装的到底是什么,但这悬疑电影般的危险气氛却足矣叫人心中打鼓。
孟舒意又四下看了看,确实没发现别人,他把雨伞夹在脑袋与一侧肩膀中间,弯下腰,用抓着章鱼的那只手按住箱子表面,防止里面的东西冲出来,一手去拉拉链。
“噜噜噜”的拉链声裹在雨水里,直到三面全部拉开,里面的人也没有再动一下。
孟舒意停了一会儿,然后缓慢试探着翻开箱盖。天边白闪乍现,他看见长腿长脚的纤细少年,正蜷着双腿窝在箱子里。
孟舒意倒吸口气,饶是有了心理准备,看见这样的画面仍旧觉得震撼。
这箱中人周身尽湿,脸颊和露出来的地方都有淤痕,躺在这长久无人清理的垃圾堆旁,看起来实在像个被玩够了,惨遭遗弃的……
孟舒意脑袋里忽然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形容词,如果这是考试,他或许会用上“土狗”或者“娃娃”这样的通用答案,但此时此刻,他却并不觉得那样简陋的用词,配得上眼前这个冷冷盯着他的少年。
俩人对视片刻,孟舒意身子微微抬起来的时候,一滴水珠从他的伞尖掉下来,径直砸进了孔檐眼睛里。
孔檐哆嗦一下,虽然受了向导素的安抚,情绪稍稍和缓了一些,但因为计量不足,他的神志仍陷在先前的幻象中无法自拔。他紧起一只眼,身体其他部分仍旧僵持不动。
孟舒意颔首俯视,看着这个浑浑噩噩的漂亮男孩,莫名觉得特别有意思。
他自幼出身优越,父亲那边都是知识分子,外公和妈妈更是向哨界的高层人物,而他从小天赋卓绝,自觉醒能力就比同龄人高出一大截。可正因如此,他无一日不被要求着知书达理,温润如竹,所有人都当他是模范生,是个完美符号的具象化,唯有他自己,早就受过了这种被当做符号的日子。
他想要逆反,也渴望刺激。
他看着眼前这个装在箱子里的少年,忽然蹿升出一个荒唐的想法,他想要把这个瘦弱的小玩意捡回家,连同掌心里这只盈盈一握的小章鱼一起豢养起来。
这突如其来的想法像一簇烫人的火苗,他心脏擂鼓,眼底的情绪由紧张转为兴奋,不过这外泄的波澜仅仅是一瞬,下一秒,他就又恢复成了人畜无害的温和模样,对箱子里的人说:“眼睛进水了,揉揉吧。”
箱中的孔檐半晌没动弹,幻想与现实重合交叠,他脑子越发混了,眼前的面孔模糊成影,他满以为自己遭到了钳制,于是抬起胳膊试探着将手举到眼下,然而就在孟舒意以为他要揉眼睛的时候,他却突然出手,猛地一把推在孟舒意脸上,瞬间将人推出个趔趄。
孟舒意屁股着地,雨伞从脖颈间翻飞而出,大雨霎时扑面浇下。他单手拄地,心中晃过一丝愠怒,但并未发作就瞥见对方飞快跃出箱子,眨眼间蹿进了前面漆黑的胡同里。
雨水将孟舒意的不悦冲散,他坐在原处,摘了眼镜将手搭在膝盖上,透过雨帘朝胡同深处望过去,脑子里忽然闪过先前没找到的形容词——比起猫狗这样温憨的动物,那个蹿进胡同里的少年,更像是一条会在警惕中引诱猎物的蛇。
孟舒意上钩了,却傻傻的以为自己才是猎人。
真是有趣。
他看着掌间化作一团淡光的小章鱼,垂下眼发笑,像总算在这烦闷麻木的日子里,喘到了一口鲜活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