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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往生(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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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有朝一日的你终于认识到自己这辈子都无法名扬天下,甚至要永远低着头匍匐在泥沼里勉强苟活的话,你又会否愿意寄希望于来生呢。”
“生在如今的时代,出身决定一切,孩子;而我们生为人杰,正是站在科技之巅的,这个世代伟大的创造者……去建立自己的事业之国吧,秉持着我们高等人类的绝对理性与骄傲。”
下车之前,秦焕没由来地想起这一句少年时期的家教对他说过最多的话,这句话毫无例外地深根在每一个居住在中心区的上层人群的心中,包括秦焕。
他也曾是那话中之人。
下午维修那位大小姐家的可怜小猫时,半年没开张的秦焕接收到一条悬赏——发出地,来生教会。
赛博时代,政府法律形如虚设,唯有资本才是这个世界的规矩,而来生,那个把秦焕的未来变成曾经的全民教会,正是垄断高层多数财团侵入中心城核心的铁腕势力所在。以最广泛的信教率和最多金的收益量引领出最狗屁不是的社会环境,可惜就可惜在混乱无序的世代里,人们往往会对最侜张为幻的荒诞“信仰”甘之如饴。
就比如秦焕的父母,精明一生能打会算,终落得个日薄西山命利难归的下场,打拼一生留下来的资产也被那些所谓上层人士们蚕食个七零八落,虽没有明确证据指向罪魁祸首,但正因父母的死因不明且一切相关证据消失得如此恰如其分,更加说明了这一切都跟来生教会脱不了干系。
恨吗,没那资格。
这一拔深潭千尺的资本洪流根本不是他一介无名草民搅扰得动的,何况他腰缠万贯的父母已经用生命证实了这一结论,后人无需再起赴义;于秦焕而言,随心所欲,无欲无求,及时行乐足矣,毕竟他也只剩下他自己了。至于为什么明明对这一教会退避三舍还要接下来生的悬赏打入敌人腹地——
别问,问就是他们给的实在太多了,无法拒绝。
中心区人潮往往,灼烧虹膜的撞色霓虹和荒淫无度的彻夜狂欢才是这座深夜之城的真正旋律,光纤粒子构成的虚拟金鱼游离在四下升腾的工业废烟中,闷热雾气和振聋发聩的各式噪音扑面而来,这让还俗不久的山人秦某受到了不小的降维打击,连连提腿离开车站。来生教堂离中城区最繁华的地带不远,光子信标上印着教会箴言,“信有来生,所求皆愿”的花体横幅直冲晦暗云霄,教堂占地面积庞大,其建筑材料使用的该是从海里打捞上来的上世纪宫廷建筑残骸,盐白色的大块结晶体攀缘其上,张牙舞爪地开枝散叶,并且经过了一番称得上是魔改的组建,风格扭曲诡异并且上头——秦焕只能言尽于此。
不过说到底教堂还是正经教堂,穿过隔音效果极佳的白色理石门后,内部的气氛明显就严肃起来了,某种腥锈的气息游丝一般挥之不去,内部装修倒是极尽华丽,尽头的传音台上有什么人正在演说,秦焕姑且无心去听,正了正衬衫领子,支着伞倚在最后一排座位旁的理石柱上。教堂内稀稀落落地坐了差不多一半的人,破败褴褛的衣衫不由言说地昭示着他们的身份,但秦焕知道,算上这些边缘区穷得连赛博空间都安装不上的人,实际聆听这场传教活动的人数要比直接到现场的多得多,穹顶垂下五六条虚拟光纤和绸料交叠的帷幔,上面印着来生教会的教标——太阳图腾发散出来的光变作尖细锋利的芒,太阳之心以玫瑰芯象征他们所宣扬的轮回,就此再无冗余。秦焕抬起手臂,机械环显示距离悬赏碰面的时间还有好一阵子,干脆就于最后一排落座,前方的声音这才在脑中清晰了起来。
“关于我教所宣传的轮回,请允许我仅以自己为例像你们证实其可信所在……”
…?这什么鬼声,冷冰冰地跟个机器一样,车载ai给你讲机械义体核心承转大纲的时候都能比他讲得有激情。”秦焕在心里暗自腹诽,在他的固有认知中传教的骗子们要么是讲话长腔走调以旋律优势洗别人的脑,要么是鸡血四溅以情感和音量优势霸占别人的三观,像这人这么背课文似的传教手法他还是头一次见。
“大家可以看这块显示屏,上面是我进入轮回前的信息,可知我不过是一个只有代号的街头乞丐……万幸的是经过我一番苦求,终于在3006年受一位信仰来生教会的名流人士意结……没错,于十七年后,我重生了,带着上一世的一些不值一提的悲伤回忆,光荣地成为了骑士塔内的一位上层居民……”
“卧槽,真的假的?”原本瘫在最后一排的秦焕闻言终于提起了精气神,颇有兴趣地往那人的方向挪了两排,微微蹙起眉向前探过,可惜距离尚远,模模糊糊中只能看清那人一身白底黑纹的繁琐道袍,一头温润的奶金色卷发在身后一扇巨大格窗的死亡打光下分外耀眼,加上这空旷的回音,倒也确实能品出点神恩普照的意味来。
喔,原来现代人洗脑要靠氛围。
秦焕自讨没趣,打了个哈欠再次无奈地向后瘫去,修了一下午的精密仿生机械已经消耗了他不少精力,等下要碰面的悬赏发出人又来意不明,不如正好借此大好时机恢复恢复状态,反正这人讲话也跟催眠似的,倒不如承人之美就此小憩一会。想到此,他倒也真不客气,翘起个二郎腿就着那人的声音就阖上了眼。
结果一失足成千古恨,秦焕怎么也没想到他真就阴差阳错地睡着了,迷迷糊糊醒来时本以为为时尚早,伸懒腰的间隙一抬机械手环显示的时间却已是超过约定时间116分钟,吓得人一个激灵蹿起站得笔直,茫然眺望四周,教堂里寂静得只能听见他自己方才的响动,该是早就没人了,正打算敛回目光处理失约后事时却突然又发现自己身边竟规规矩矩地坐着什么人。
靠着最后仅存的理智他才压制住了自己忍不住破口大骂的冲动。秦焕最是了解自己,自少年时期父母离世后他就开始尝试接悬赏间接津贴生活,作战经验丰富,就算是小半年没开张了也不至于犯下这种低级错误,最离谱的是经过他亲手改造的机械环居然罕见地失灵了。
反常,绝对的反常。
秦焕意识不妙,沉住一口气,也顾不上自己眼前一片模糊,提起身旁的黑伞决定撤离,这时他面前的人竟然动了。
操。
经过接连失误又处在自己认知之外的环境下时,人类的神经总会更加敏感,见其有所动作,秦焕暗骂一声骤然退开半步保持距离,指骨暗中发力握紧手中黑伞的长柄,微微伏下身,整个人如同一张绷紧的弓弦,盯住那团白花花的人影的下一步动向。
“……你失约了,秦先生。”
“什么?”秦焕的声音格外低沉。
“……就是你接了我的悬赏还睡着了。”
“……?”
听见那人的声音中饱含无奈甚至还夹杂着一丝叹息,似乎真的在平淡地叙述一件真实发生过的事,秦焕这才稍微放松一些警惕,稍微挺直一点身板,努力眨了眨眼睛试图看清眼前的人,这时他才发现,不光是神经和技术,他的视力似乎也受到了某种干扰。
“不妙啊……”秦焕心下警铃大作,眼前的人影还没有下一步动向,尚且无法判定他的企图,可现在自己的情况实在不便行动,需得想一个办法推掉今天的悬赏,毕竟小本生意勉强过活,保命才是上上策。
只是秦焕光想着自己严重失约后如何全身而退还不被扣钱的措辞了,本在他面前安静坐着的人早已打破了他们之间的“安全距离”,直至一股不属于自己的轻缓气息扑在他的脸上时才想起来抬眼望去——这一望,一大团浅金夹杂着青蓝色的物体直接填满他的视线。
!!!
“你没有安装义眼,现在是不是看不清东西了?”
能回答这人的只有秦焕的沉默不语,原本松懈下来支在一旁的黑伞再度握紧在手中,只是那双有失清亮的俊黑双眼里依旧藏不住被识穿的慌张。
“你知道?”
秦焕嘴上答着,大脑中的盘算一刻也不消停。彼时那人应该已经站直了,他预摸着声音望去,估测这人差不多要比自己高出半个头。
眼。
颈。
腹。
腰。
秦焕依样测算下去他身上的要点所在,方才两人的距离不算近,这样一段方位的短时移动却并未发出丝毫声响,至少可以说明他不是全身义体的那种改装怪物,弱点是一定会有的,若是要先他一步动手的话……
“秦先生。”
“嗯。”秦焕依未停止分析,这人的肩挺宽,更能衬托出脖颈位之明显,若是要先发制人的话,牵制这里的成功率最高。
“我没有恶意。”
“嗯。”
“那您可以把刀收回去了吗。”
“……”
秦焕这才意识到他伞中藏着的那把长刀已经先他的预划一步架在对方的脖子上了,倒未被扰乱方寸,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刀锋一转向上,接着气势上的优胜接话逼问道:
“秦某人不过是一家杂店管事的,这素昧平生的,搞瞎我对你也没什么好处吧?不妨跟我讲讲你的企图?”
“……嗯……你误会了,秦先生。”对方倒是全然一副意味神闲的状态,沉吟声中甚至夹带着不容忽觑的笑意。
“你笑什么?”秦焕不禁皱眉,被疑惑填满的眼中却也清减了几分杀气。
那人对这一问未做解释,转而答起他的上一个问题:
“你先前在教堂外墙上看到的结晶体其实在教堂内部也有,甚至含量更多,深入进每一砖一瓦,他们都是含毒的,可以压迫神经产生或困怠或致幻的效果,而你又在这种环境下进入休眠状态,神经一松懈,毒素应该就是这个时候侵入你的双眼的。”
“……”
“至于你的任务小助手失灵,”那人见秦焕貌似接受了他给的理由,便抬起手,食指中指夹住架在肩上的长刀身挪向一边,“整座教堂下面有一个实验用的巨型方舟反应堆,磁场强度可见一斑。”
秦焕:……??这是我随随便便就能听的吗?
“至于目的……”
那人再未多言。
秦焕也未再多问,毕竟最使他身陷囹圄的疑虑已经解除,不过正因如此,他也不会看到,面前的人正抬起手,隔却兵不血刃的苦寒距离,于不染一尘的辉光中,如痴如沐地描摹着他琼宇下那一段山海眉目的轮廓,成全他千逢万载契阔人间。
“你知道吗,我一直,在找一个人。”